她教她吓了一跳:“怎么了?李逊说你了?”

小公主忍了半日,这会儿才终于哇的一声扑进她怀里:“不是、不是……他们说降儿……是因为我……”

哭哭啼啼颠三倒四,殿下听了一会儿方将话中大意梳理明白李降儿怀疑兄长对淮阳有非分之思,告知父母后引得长广王大怒,将李逊软禁在家,还狠抽了一顿鞭子,直到重阳射礼才肯将他解禁。另一边王妃匆忙为世子选看妻室,不知怎么惊动了女皇,季三正是从季昭容那里听得风声,误以为李家就此失宠,才敢斗胆给三娘一个下马威吃。

“是我,是我害的,”冯月婵揪着她的袖子,六神无主,“是那日我觉得好玩,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玛瑙制的小梳篦……”

女郎若以贴身饰物相赠,在周人眼里便是定情。皇太女头脑一白,想骂她又于心不忍,只好先拍拍她的背,轻声劝抚道:“几句戏言就把你吓成了这样?公主气度呢?先不说此言未必属实,就算属实降儿之死扣扣号二三零二零六九四三零也与你无干。人又不是你撞的,你急着揽什么责任?”

话虽如此,那股恍若溺水的窒息感却再次漫上了胸腔。

母皇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因为什么、因为谁知道的?倘若季三没出昏招,她会如何处置此事?

她不敢深想下去,如果李降儿没出意外,死的人会不会变成李阳冰。

还有鄯思归,这件事中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特意将‘真相’告知元元,是想吓唬她还是……挑拨她与母皇的关系,令她们母女生隙,乃至反目成仇?

一连几日殿下都没有睡好,季三迟迟没能捉拿归案,洛阳令悄无声息的换成了一位年逾四十的老编修,更兼西北战事一触即发,女皇、朝臣们似乎都淡忘了这件小事。

造访四方馆那天神都降了一场小雪,飞花碎琼落满头,进门时殿下才想起,这好像是今冬第一场雪。

“殿下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鄯思归的屋子乃太女殿下亲自指定,当年鄯思道用过的床榻、凭几、书架一分未动。二王子从茶炉上取下银壶,霎时间满室芳醇酒香。

她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之前我猜错了,你不是雍罗侯的使者说客。”

王子抬眉:“怎么说?”

“我和雍罗侯结盟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周与突厥如两座大山,只有两方都不稳固,夹缝中的安息才有一线生机。”小娘子接过酒杯,“你只是想要周朝‘乱’而已。”

皇子不够分量,就再加上一位公主。只要女皇见识过白衣大食近乎无敌的战斗力,就绝不会坐视他们独大于西域。

房中静了一瞬,鄯思归道:“ 初次见面时我就很想说,殿下身上的香气十分特别。”

冯献灵浑身僵硬。

“零陵,紫兰,麝香草,乳香,都是止咳消炎、平气润肺的东西。尤其是乳香,殿下亲眼见过乳香么?安息谚语里它是‘神女的眼泪’,距我家乡千里之处,寸草不生、蛇虫横行,却很奇异的生长着一种树木,割它一刀枝干会如思妇怨女流下眼泪,泪水洁似珍珠,能驱邪净气,治愈百疾。”

“没人舍得将它配进合香里,”他盖棺定论,“你有气厥之症。”

一瞬间冯献灵脑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杀了他,她道,杀他灭口,永绝后患。没等她抽出袖中银匕,鄯思归猛地倾身:“不论这病是胎里带来还是后天染上,一旦曝光,你再不是储位的不二人选。你们汉人不讲实力讲名分,没人会接受一个身染恶疾的皇太女,尤其这病母传子、子传孙,你们周朝皇室将生生世世摆不脱这噩梦!”

她几乎被他逼出了一点眼泪:“是又如何?!”

“就算我此生无缘储位,就算我被废赐死千古骂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想攀着我妹妹的裙带实现你复国大志?你!做!梦!”

他不愿大周干涉安息内政,就绝不会允许周国公主诞下他的孩子,一旦局势稳固,公主必死无疑。

面具终于绽开了裂痕,鄯思归捏紧她的下颌:“装什么姐妹情深?你们这些人不都是一样的么?‘除我以外,皆为蝼蚁’,你跟她关系很好么?好得过权势地位?好的过太极宫中的龙椅和玉玺?”

冯献灵大笑出声:“可怜虫。”

匕见

可怜虫……

明明是字正腔圆的汉话,他却恍惚回到了茫茫无际的草原。无休无止的马蹄声、永远沾染着牲畜腥臊味的床褥和衣物,王子们争相摔跤赛马,因为赢家可以将他的双手绑起、不远不近的坠在马后,拖着他沿湖疯跑一天。

他以为自己是个下贱的奴隶崽子,桑珠塔娜却说他也是尊贵的王子,身上流淌着某个古老姓氏的血液:“您的故乡在很远的西方。”

他立刻停下眼泪,半信半疑:“有多远?”

“有……有两条马琴川那么远吧,您大概不记得了,我们来的时候走了整整一个月呢。”年轻的乳娘笑意盈盈,他实在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撒谎。

“那我阿爸阿妈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的笑容暗淡了一些:“因为他们太忙了啊,忙的没有时间照顾您,二王子想他们的时候就把小银刀拿出来看看吧,那是国后给您剃胎发的刀,她说您出生时哭音嘹亮,好像一种只在春天出现的叫声特别的鸟,因此给您取名‘安度霍多’。”

安度霍多……这个名字只有桑珠塔娜才会叫,她是他和素未谋面的故乡之间唯一的联系,每一个星月交辉的晚上,温柔的女声将那些遥远的风土和只存在于行商口中的西域编织成一个又一个闪闪发亮的美梦,伴他沉沉入眠

直到某个篝火明烈的夏夜,总是笑着给他缝补衣裳,轻声哼唱安息童谣的乳母被几个酒气熏熏的突厥男人拖进了帐篷。

这是常有的事,他曾不止一次的见过他们这样对待其他部族的女孩,接下来裙子会被撕破,露出雪白的奶和长长的腿,那些女人会像没死透的鹿一样徒劳的挣扎一会儿,然后很快,帐篷或草丛里就会传出凄厉的尖叫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神明在上,他从未如此迫切、如此虔诚的希望自己真的是一位王子,不需要名贵的大马,也不需要血统尊贵的父亲母亲,他只想要一把刀,一把能杀人的刀,以及几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他出生入死的伴当武士,他可以用一切交换,换自己从那团吞噬天地的火光里救下他的桑珠塔娜!!

长满粗茧的大手狠狠揪着她的头发,仿佛她不是一个人,不是温柔美丽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件没有意识的货物,一个低贱到随时能被拿来泄欲的女奴。耳边满是听不懂的粗话和俚语,小小的羔羊奋力拨开人群,竭力呼喊着:“桑珠塔娜!桑珠塔娜!!”

男人们都在哄笑,似乎每个帐篷都传出了类似的声音,半大少年们扒在外面偷看,被都兰一脚一个笑着踹开。大王子那时才十三岁,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他用镶满宝石的刀鞘狠抽了他两下,不屑一顾又趾高气扬的转身离去:“嗤,可怜虫。”

“人群如狼群,你我都清楚,血统或头衔证明不了什么,没有切实的权力就只能任人践踏。”他听到某个熟悉至极的声音这样说道,平静又笃定。

天真无知的小娘子在他掌下发烫发抖,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脉搏,重重衣物下的胸口剧烈起伏,额头和鼻尖渗出水朦朦的细汗:“权力?雍罗侯……要你今日死,你敢拖到明日再……自尽么?”

她在讽刺他,为了一点点的好处威风,不惜自甘下贱、为人鹰犬。鄯思归浑不在意的笑了笑,若能吃饱穿暖,做他的狗又怎么样呢?起码他是个好主子,自己吃肉时不会忘记分他一口汤。

外面忽然传来嘈切的人声,冯献灵一惊,手脚并用的试图推开他:“水……”

四方馆中不止住着各国使臣,还有倭国、琉球派来见习的学生和僧侣,今日百官休沐,国子监也放了旬假,想必是都涌出来赏雪了,脚步声杂乱轻快,还能时不时的听到几句叽里咕噜的东瀛外语。

王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皇太女怒极:“倘……被人看见……我们……你还想娶我周公主?”

“殿下知不知道,在我们安息,收下某人的银刀就意味着……成为那人的女人?”他行云流水般抄起桌上的酒杯,倒掉残酒、斟入温茶。然后噗的一声,殿下喷了自己满身茶水。

魂梦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听得懂他话外之音,冯献灵震惊的是……自己这是被他调戏了?他怎么敢??

“胡说八道!你,咳咳咳咳咳……你简直信口开河!”小娘子气急败坏,穿着湿衣便忙不迭的起身欲走,“我从未听说安息有此习俗,何况你以刀相赠时半个字也没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