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噼啪爆了一下,小娘子忍不住拿被子捂住口鼻,如果老师知道了,大概会破口大骂她因私废公、因宠失正吧?
一夜辗转反侧,三更的梆子响过后殿下干脆不睡了,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滚去。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道急信晴天霹雳般砸散了所有绮思。
“启禀殿下,长广王府的三娘子没了。”
她猛地一惊:“什么?几时没的?脉案呢?至尊不是才赏了药材过去?二公主特意从尚药局拨调的吴直长几时回的宫?”
今夜鱼兴不当值,殿前报信的是她的另一个大太监,来人口齿清晰,不忙不乱:“吴直长申时末施的最后一针,离去时脉象尚算平和,不知怎么子时刚过就开始上吐下泻,乱语不止,丑时初在王妃怀里咽的气。长广王派了家奴等在宫门外,天一亮就会进宫向圣人报信。”
她没问消息是怎么进的东宫,紫微军不是傻子,季昭容若真的失了宠,季家三郎早就身首异处了,季三在宫外活蹦乱跳,证明至尊心里季二仍占有一席之地,事情还没盖棺定论,何苦得罪死他?
冯献灵一壁命人点灯一壁披衣下床,这下……李季两家不死不休了。
卑不抑尊,她与李降儿并无多少姑侄情分,哪怕看在淮阳面上,也不过多念两卷经书以尽哀思。殿下此刻担忧的是,李逊不会善罢甘休。
李思训还有别的女儿,王妃也不止三娘一个孩子,李阳冰却唯这一个同母胞妹,他本就是神都城出了名的混不吝,父母皆管束不住,借口失手把季三活活打死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只是这样一来,势必开罪母皇。
阿娘的为人她很了解,最恨被人揭短。李家若肯示弱,摆出小辈的谦逊姿态求圣人做主,母皇未必不肯重罚季氏,至少也会给个表面公道;李世子若不管不顾的直接将人弄死,闹出人命惹得物议沸腾,那对不起,这笔账圣人绝不会认。
她与长广王兄并无多少私交,这件事上却很不希望他吃亏受辱,一来刚被季四拖下浑水,二来……李降儿之事说到底与女学脱不了干系,是她欠王兄的。
“天亮后派人悄悄去一趟京兆尹元府,不必说是孤的意思,就说近日盗贼横行,请他看好京城门户。”
她能料到的季四郎自然也能料到,万一叫季三偷溜出了城,事情就更麻烦了。
“另,去请鱼常侍来。”
季二季三一母同胞,三郎长的与二郎五分相似,单论相貌也并不差到哪里去。母皇当初取二郎而舍三郎,实因此人有口臭恶疾,每日必嚼鸡舌香。
“盯紧城中的香料铺子,”她看着他,“如有异动,速来报孤。”
后事
顶着晨雾回到住处,天还没有亮透,灰蒙蒙蓝蔼蔼的苍穹上倒挂着半轮满月。同屋的赵太监已经醒转,正站在床边穿衣洗漱,见他回来点了点头,算是一种无声的寒暄。
鱼兴没脱靴子,净过手后就那么合衣坐在床边出神,他枕边常年摆着一只小小的白瓷山形笔架,虽则造型平平无奇,胜在胎光薄素、触手如玉,人都知道这是殿下早年赏的,是以换了几次同屋,无人敢打它的主意。
鱼常侍呆握着笔架坐了半晌,终于出声道:“今日我要出宫一趟。”
神都城太大,仅东市就有两百多间香料铺子登记在册,汉人、胡人、吐蕃人粟特人天竺人,凭他自己是绝对顾不过来的,须得找个熟悉此行的帮手。
赵太监应了一声,很识趣的没有多问。
鱼兴把笔架重新放回枕畔,想了想,又十分肉痛的从床榻下的一只漆盒里数出了几块碎银,一股脑收进了荷包里。
李降儿病故的消息很快传遍洛城,季三郎一如殿下所料,没等李家发难就畏罪逃匿、消失无踪了。甘露殿反应如何尚不得知,倒是淮阳用罢午膳,肿着两只核桃眼跑来东宫求她放行:“到底是我的伴读,又是自家亲戚,去看一眼也是分内应当的。”
她一直不喜欢李三娘,嫌她胆小迂腐、满口诗书,好像不拽文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似的,如今斯人已逝,再回想当初那些口角只觉得愧悔难当。李降儿只比她大一岁,笄礼都没行过就这样匆匆离世了。
“也好,”冯献灵摸摸她的头,“倘若见到李逊,你劝劝他吧。”
今日谢侍中也进宫了,听说最近长广王妃常邀谢家主母赏花品茶,不论是不是为李逊议亲,此事一出婚事多半得搁置。
妹妹尸骨未寒,兄长就问媒问聘?谁家耶娘敢将女儿嫁进这样的人家。
思及李逊的爆脾气,冯月婵老成的叹了口气:“他哪里肯听我的劝……”
因是吊唁,二公主一行衣着朴素,连牛车都去了华丽装饰,极尽低调的停在王府侧门前。腊月将近,此时的洛阳已经不能只穿单衣了,冯月婵披了一条薄斗篷,扶着仆从的手跳下牛车时自欺欺人的希望李逊今天不在家。
她不想见他,至少现在不想,她母亲男宠的弟弟害死了他唯一的胞妹,她觉得心虚,可又没有足够的立场心虚。
“殿下,”王府统一换了灯笼,来往的男奴女婢也都穿着素服,面上一片凄凄之色,“多谢殿下还肯想着我们三娘。”
王妃瘦脱了形,长广王与待客的小郎君应该是嫡出的三郎看起来气色尚可,倒是三位庶出的小娘子,自她进门脸上就没干过一直在流泪。冯月婵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氛围,干巴巴的道了几句恼后几乎是夹着尾巴逃出了生天。
“殿下即刻回宫?”
浓浓的檀香味挥之不去,淮阳想了想:“还是去天街转转吧。”
进门前期盼他不在家,人家真的不在又放心不下了,虽不知道能劝他点什么,好赖总是一点安慰。谁知牛车走了没几步,忽听外面传来一道人声:“二公主殿下。”
冯月婵掀开车帘,鄯思归一身素白,立在树下:“殿下久居深宫,想见您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啊。”
午后出宫,一直到宫门下钥才见车马回转,仙居殿内的何兰娘汗都出了几身。李三娘子之事事发已有一日,至尊却迟迟没有表态,别说追封问责,就连赏赐、口谕都没有,若为出宫吊唁迁怒公主,那可真是里外不是人,有理说不清了。
“我的殿下,怎么去了这么”
冯月婵面色雪白,进门也不更衣,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时力气大到教人心惊:“兰娘……”
何女史胸口狂跳,一壁扶她坐下一壁拉扯着嘴角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没见到李世子?品儿,还愣着做什么,快倒茶来。”
“不、不是,”冯月婵从未觉得说话这样艰难,冷静了约一炷香时间,“替我更衣吧,我去东宫找一趟阿姐。”
穷图
天气越来越冷,日落也越来越早,小太监悄声通报时冯献灵正在承恩殿准备用膳,中午姚琚去了一趟清宁殿,方才得知季昭容已经被贬为了季才侍,目前禁足宫中,无诏不得探视。
“至尊要面子。”薛廷如是点拨他,季三倚势欺人无异于打她的脸,致死宗女、畏罪潜逃更是干脆将天家威严剥下来往地上踩,偏偏此时发作不得,闹得太过天下都会笑话女皇色令智昏,老迈无用。
“无用之人……是坐不稳龙椅的。”储君初初长成,宫里还有个襁褓中的皇子。
“立案时李世子只道两车相争,伤及家人,有‘伤’没有‘亡’。”姚琚难得饮酒,“是以李家三娘乃意外病故,也只能是意外病故。”
他的这副形容教她陡然生出了一些慌张和羞惭,皇室的恶心龌龊殿下司空见惯,从圣后登基连杀三子到母皇称帝,偏信佛佞,这座宫廷从未干净过。可他是干净的,他像一块无垢无瑕的玉石,受她连累才陷入泥淖。
离去前冯献灵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你实在在意,替她多念两卷经文吧。”
丽正殿中,淮阳一见她便惶惶然欲哭无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