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太监也不耍花腔,开门见山道:“方才药膳局的陆女史遣人给无圣斋送了些外用的伤药,听说是殿下出门前悄悄吩咐的。”

伤药?陈君受伤了?姚琚心中隐有些异样的感觉,陈菩不会借伤邀宠,他很确定他不屑做那样的事。

“良俤近日去过哪里?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午后服侍良俤之人各笞十板,以儆效尤。”

“妃君,妃君息怒。恕奴婢多嘴,殿下一大清早特意避开人吩咐,就是不想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咱们还是装聋作哑,尽量别过问的好。”仇常侍仍是一张和善的笑脸,“毕竟龙有逆鳞,触之……恐生不祥。”

姚琚瞬间神色一震。逆鳞!冯献灵从不介意手下的奴子臣僚各怀私心,她能容忍鱼兴的贪财,王女史的贪权,詹事府诸人的固守陈规、万事求稳是因为当了六年储君,殿下有御人的自信。她真正的逆鳞……是不忠。

“你怕我被废时带累你的家人?”

冷汗涔涔而下,太女妃唇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他应该反驳的,当时他明明察觉到了这句话中暗含着的汹涌的失望、愤怒和难过,却因种种顾虑、种种为难没有开口。他应该告诉她不是那样,姚琚从不认为殿下必遭废黜,也并非没有做好与殿下同生共死的准备,只是……只是舅舅待他有大恩,他担心来日东宫与圣人再起摩擦,会波及本来无辜的表妹罗婉。

“殿下现在哪里?”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姚琚甚至没发现自己手里还紧攥着那本汉人所著的《围棋赋》。

仇开济抬眉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头伏低:“回妃君,这个时辰,殿下大抵还在弘文馆。”

“待殿下回来,派人问问今日往何处扣扣号二三零二零六九四三零摆膳。”

可算是想通了,仇常侍凝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喏。”

他让人做了她喜欢吃的羊肉汤饼,又蒸了些上次她很中意的菜蔬和兔肉,谁知一直等到午时三刻那边才来人回复。传话的小太监气喘吁吁,说殿下今日于丽正殿摆了午膳,请太女妃自便。话罢大概是怕他责难,又十分隐晦的提示了一句:“时气反复,三公主旧疾复发,近来常有神思倦怠、昏昏欲睡之状。”

剩下的话不必挑明,他们这位太女殿下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而且越是亲近之人越是要求严格。三公主的功课时好时坏,她自然要花费十二分心神紧盯着此事。太女妃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你下去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傍晚时分,没等他派人再问,丽正殿提早传了晚膳。

姚琚:“……”

一连四天,她总能找到理由不见他,不吃他送的东西,也不肯看他递的书。甚至,不知是不是为了气他,殿下专程抽空去无圣斋吃了顿午膳……。七宝佛珠、象牙雕的罗汉菩萨像、金银莲花纹对杯,赏赐源源不断的流进陈君库房,人人都道良俤的好日子来了。

第七日中午,冯献灵踏进无圣斋时陈菩正指挥太监们将她新赐的一尊小罗汉像金像丢去杂物房:“雕工尚可,形意就太俗了,摆在堂上刺眼睛。”

冯献灵:“……”

破冰

自打进门殿下就一直黑着脸,午膳时还特意多要了一只烤全羊……,侍膳的小太监们尤其是刚才奉命搬挪金像的那几个不由露出几分惶恐之色,不是面色惨白就是十指发抖,站在案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罪魁祸首倒是气定神闲,全不当回事似的问她一只羊够吃吗……,要不要再添些菜蔬果品:“羊肉上火,秋日又易生燥气,多食恐怕伤及肺腑。”

冯献灵深深看了他一眼,按捺住塞他一嘴肥油的冲动,也淡定道:“不必了。”

语气不善,果然还是生气了啊……良俤身后的小太监们集体瑟缩了一下,脑袋一个比一个垂得低,好在无人向她请罪,亦无人跪地求饶,吃着香喷喷油滋滋的烤全羊,殿下心中气恼稍平。

初封储君时下狠手整治过几次东宫风纪,太极宫内如何她管不着,至少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容不下背主反复的叛徒。

不论名位高低,也不论得宠与否、家世如何,既成了某君的奴婢,其吩咐就打不得一丝折扣,琵琶另抱、良禽择木而栖的昏话更是提都不必提。

一生沉寂、郁郁不得志之人起码能在东宫留个全尸。

鲜香油润的烤羊香气经久不散,冯献灵吃饱喝足,端坐在胡床上随便挑了本佛经翻阅:“孤记得你家与荀家有旧?”

一如彭公所料,今日清早往甘露殿请安时至尊以朝中学士多是男子,教导宗女或有疏漏为由,请她举荐几名‘堪为表率’的当朝仕女。暂时不能重回朝堂,这是准许她跟进女学一事的意思了。殿下回到东宫思虑良久,从记忆里扒拉出了一位少有才名的女道卢氏、一位三嫁守寡的荀门娘子,加上彭掞曾孙十八娘、永州才女柳如晦,正好凑齐四人。

豪门士族房支众多,虽说她有位伴读就出身荀氏,不过荀豫乃长房次子,这位才名远播、被批为‘贵命’周人认为倘或几任夫主都死于娘子之前,则该娘子的命为大贵之命,非士大夫不能迎娶的十二娘却是四房所出,因此不算很显眼。

陈菩点罢檀香尤嫌不足,又命人将门窗全部打开,回身应道:“殿下想问谁?”

冯献灵得意不已,以书掩面笑弯了眼:“四房十二娘,你听说过么?”

陈君微一迟疑,还是摇了摇头:“我祖父亲妹嫁与了荀氏三房,三房与四房常年不睦。”

这位荀十二娘在颍州当地声名极盛,一来出身名门,二来相貌英美,三来才高气傲,虽然早过花信之年,往荀家求娶之人依然多如过江之鲫。

陈菩少年时有幸拜读过她的诗作和书法,从容写意、酣畅淋漓,足以羞煞无数士族男子。

“这么说她无意再嫁?”冯献灵眯了眯眼睛。

不知不觉还是被套了话的良俤一脸郁闷:“……也许吧。”

时人不讲究为夫守贞,名门女郎尤其,二嫁三嫁者不在少数,少有未过育龄就在家守寡的。荀十二娘自前年归家之后,似乎再没传出什么婚姻方面的传闻。

简单小睡了半个时辰,殿下乘着舆轿重回丽正殿,鱼常侍带人迎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冯献灵瞳孔微缩,只见殿内立着一道檀色的人影。

姚琚若无其事般笑着向她张开双臂:“怎么一身羊肉味,先更衣?”

皇太女在讶异、窃喜、恼怒和‘哼,孤可还没消气呢’之间犹豫了一刹,垂着眼慢慢走进他怀里:“原来妃君长了脚啊,还知道亲自过来见孤。”

宫娥奴婢们识趣的退下。太女妃安静的抱了她一会儿,郑重其事道:“前事种种是琚之过,不该说那些推三阻四的话,辜负了殿下一片心意,还令殿下心生误解。”

她没挣开他,埋在他胸口冷哼一声:“何来误解?龙子已降,天下都等着孤退位让贤呢。”

“懿奴……”这口气活像是三岁小囡撒娇撒痴,他无奈又好笑,深吸一口气后艰难启齿道:“我确实有私心,父亲早逝,姚门式微,这十数年来舅舅舅母待我们母子大恩难报,我不是信不过殿下,我是信不过……那位。婉娘毕竟是我表妹,身上挂着东宫的招牌,我怕有些事本可避免却因人在神都而避闪不及,最终殃及无辜。”

她闻言哦了一声,终于肯抬头看他了:“你未免太不了解至尊。姚琚一日是我东宫正妃,罗氏就一日可以算作孤的表妹,倘若至尊真的注意到她,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区别呢?”

七出部分h

对高坐云端的大周圣人来说,其父歙州司马都实在过于渺小,何况是他女儿?母皇日理万机,分神给罗娘子必定有个掷地有声的理由譬如谋反、譬如不义,那种情况下除非……除非她立即登基,否则没人救得了罗氏。

姚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冯献灵莫名又有些不开心:“她一个小娘子,至多做些校勘整理的事务,哪有机会犯那样的错?何况有彭家十八娘在,宗室姐妹们未必顾得上她。”

这个恩典是女皇施给东宫、施给皇太女的,罗婉若不是他表妹,怎么也轮不上这样的机缘。论亲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彭掞做她阿耶太老了一些,彭家女郎私下称呼她一句师姐却不算太过僭越;论才名,一个不过在江南东道小有名气,一个却是名动两京的女校书十八娘随祖父在齐州任上时,某新科及第尚在守选,还未正式封官的士子携诗拜见,彭大郎赞他‘文采灵动,字字琢磨’,哪知年仅十岁的小娘子见了,提笔便改了三处,一时宾主皆怔,该士子入朝后甚至专程上疏,为彭十八娘请封校书郎。

至尊虽未允准,女校书之名却从此传遍两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