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女官头上点着一朵白蔷薇梳篦,本来寡淡的面容因这一点陪衬,微微透出些清怜妩媚的姿态来,李巧娘嗔道:“奴婢哪来的胆子,敢诳骗郎君?”一边说一边觑他,亲手打开食盒,捧出一碗半冷的槐叶汤饼:“昨儿郎君说淡,今日特地多加了一撮子盐巴。”

东西粗制滥造,食器也不够华美,一看就知道是底下奴婢们的吃食,薛夙却不以为忤,端过去就大口吃了起来。他还俗不满两年,如今堪堪二十岁,正是能吃、要吃的时候。满头青丝束成一个小小的鬏,用一根珍珠玉带总归在头顶,随着咀嚼、吞咽轻轻摇动。

“慢些、慢些!”李尚仪怕他噎着,忙忙沏了杯茶递过去,“仔细噎着……”

他抬眸一眼,她便羞红了双靥,福了福又退回去。眼前这位虽无名分,却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剑眉星目、唇若施朱,最妙的是眉心一点红痣,为原本清正的相貌平添了两分妖冶之气。

难怪陛下喜欢他。

“陛下还睡着?”每日只得一碗汤饼,无论如何不可能吃饱,不过薛夙不敢抱怨,只冲那女官淡淡一笑。

“用了些午膳,又躺下了。”大约是发觉他今天心情不错,尚仪壮着胆子开了个玩笑,“也不知是不是叫瞌睡虫扇着了,最近总是睡个没够。”

话一出口薛郎就变了脸色,可不是睡不够么?算算日子,坐胎已经将近四个月,再大就该显肚子了。这两个月他被囚禁在甘露殿,想尽办法、金银散尽,才勉强打探出两位庶公主生父的下落小太监小宫女们口口相传,都说在寺庙带发清修,‘为陛下、太女和公主祈福’。若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也罢了,好歹留了一条性命,蹊跷的是整整十年音讯全无,连生身女儿都不许前去探望,谁知道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陛下是想要儿子的,薛夙心如明镜,这位坐拥天下、说一不二的女皇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没能诞下一个真正的、能继承大周国祚的后嗣,否则堂堂嫡长女,何至于长到九岁才晋位东宫?万一这次诞下皇子……薛君打了个寒颤,只怕头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冯令仪心思缜密,绝不会允许皇嗣生父觊觎国朝,她要的是彻头彻尾只属于冯家的孩子!纵观后宫,除了薛后地位尊崇,为人又淡薄克制,从不与太女殿下过于亲昵,方才保全性命。旁人谁逃得过?听说二公主小时曾被一位许姓郎君哄过,病中不肯喝药,只要阿叔讲故事,事情传到陛下耳边,不出一盏茶的时间许君就‘暴病身亡’了。这叫薛夙如何能不紧张害怕?简相远在宫外,鞭长莫及,如今有本事、有立场拉他一把的……只剩东宫皇太女。

他不想死,耶娘死后被哥哥嫂子算计,不得已落发出家,后来有幸结识简相,飞入大内常伴君侧,他才二十岁,荣华富贵还没享够,陛下承诺的德妃之位还没给他,他不想死!

冯献灵也在思考对策。母皇有孕,天下震动,不说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就是外面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嫡长女在独生的庶子面前,优势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大。

冯周历经三朝,战祸不断,直到最近才趋于太平,百姓有了田地,不至于流离失所。士子重归书院,不将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不是他们真的就此甘心,愿意臣服在女君脚下,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影响科举做官便忍了这一时之气;武将倒是得意领不得军打不得仗的皇帝,在军中能有什么威望?少不得接着捧他们、顺他们。

怎么办?她失魂落魄的看了一眼承恩殿,难道真要如父君所说,跟阿娘比赛生儿子吗?

PO18皇太女起居注霸王

霸王

姚琚没想到她会回来后面用晚膳。依周律,入夜后宫女、女官皆不能进殿侍奉,堂堂皇太女只带了两名近身宦官,轻车简从(?)、星夜前来,颇有点单刀赴会的悲壮意味。她大约是累狠了,进门后一言不发,连衣裳都没换,瘫坐在榻上要了一壶石冻春。

“烫过再呈上来,别用银壶。”

监国事忙,詹事府诸人恨不能就此长在东宫,太女妃对此也略有耳闻明德殿的灯火常要到戌时才肯熄灭,左右春坊每日经手的奏疏少说也有五十封,偌大一个帝国,这儿出点天灾、那儿闹些人祸,便是层出不穷、不一而足的政务烦难。

小太监杀鸡抹脖子的给他使眼色,姚琚脸色微僵,到底没给她脸色看:“殿下忙了一日,不若先洗手更衣?晚膳一会儿就得。”

宦臣们识相的躬身退至殿外,他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屏风里侧。这规矩是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若有丑事闹出来,伤及皇室颜面,一个弄不好就是全族覆灭。“抬抬手。”姚琚没做过这类伺候人的活计,不多时面上就渗出了一层薄汗,万幸灯火昏灭,她没注意。

今天怎么了?他按捺不住好奇心,低头悄悄瞄了一眼,这位殿下今日怎么魂不守舍,木呆呆的?仿若一尊土偶任他摆弄。

虽说远离中枢已久,姚家毕竟不是草莽寒门,族中曾有旁支子弟迎娶尚服局司饰为妻。宫里出来的女官何其矜贵?司饰一职位列七品,分管宫内各处的字画宝瓶、古董玩器,论起品阶来,胜过不少寒门男子。年轻妇人们聚在一起玩笑,他记得有位泼辣的舅母就曾问过:“天黑以后,当真不许宫女入殿?”

毕竟是宫里历练出来的,闻弦歌便知雅意,前司饰露出一个浅淡得体的微笑:“内宫六局、二十四司,再不济还有东宫的五局五司,能穿官衣、拿官印,谁会甘冒诛九族的风险去做傻事?”

就算后宫里的郎君们个个貌比潘安,谁又是傻子,肯拿一晌之欢赌自己的身家性命、阖族前程?孔圣人道女子难养,殊不知女子也是人,能站着为何要跪着?能做栋梁,谁会甘心回去当那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的床笫玩物?

鼻尖幽幽涌上一股梅香,不同于宫中常用的龙脑、郁金,冯献灵偏爱清雅宜人的气味,是以东宫熏衣多用刀圭、含梅,太女妃忍住了没有后退:“请殿下入席吧。”

东宫之主恐怕遇上了烦心事,席间也不要人布菜,一口接一口的喝闷酒。殿中气氛凝穆,小太监们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倒是姚琚,恐慌之余居然平白生出了两分心酸。到底止有一十五岁,大周晚嫁成风,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仍在闺中游戏玩笑,她却已经女代母职,监国数月。

太女妃误会她忧心国事,破天荒的主动开口:“我陪殿下喝一杯吧。”

新婚之夜实在算不得愉快。怕他力有不逮(……),冲撞贵人,嬷嬷们事先准备了助兴的水酒,掺杂在合卺酒里令他饮下。那之后一直煎熬到礼成,殿下又被灌了个半醉,两个人胡乱弄了一通,就算行过周公之礼。婚后他们再没同房,当然,也再没一道饮过酒。

冯献灵酒量一般,喝的热气上来,撑在凭几上与他碰杯。她对这事其实不太热衷,燕喜嬷嬷说的天花乱坠,大婚前父君甚至专程敲打过她,要她‘专心王事,切勿沉湎声色’,可知在世人眼里,这是件极有趣味、引人迷醉的妙事。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只剩疼痛,尴尬,苦楚。

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塞进自己的身体里?允娘、晚娘等还道什么‘习惯就好了’、‘除了庙里的女尼,天下女子谁能不经这一遭?时候长了殿下自然知道趣味’……洞房花烛的阴影一直持续到今天,灌了足足两壶烈酒冯献灵才鼓起勇气,洗漱沐浴后鸠占鹊巢,直接霸占了姚琚的睡床。

“殿下?”他的脸色也不好看,一双凤眼微微瞪圆,委屈、震惊、恼怒等等情绪一览无余,“殿下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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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耳尖发烫,直接动手抽他的腰带,姚琚脸色都变了,又不敢真的和她推搡争执(深更半夜,倘若传出内闱丑闻,是嫌东宫太稳当吗?),稍不留神便被她半拉半拽的按倒在床上。

女上男下,她完全不敢看他,抿着唇只顾埋头解衣。大片皮肤裸露在外,姚琚真的快疯了:“冯懿奴!”

皇太女已经长成,除却当今帝后,没人有资格直呼她的名讳。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尊卑,姚琚上手就将她掀翻在床,压着嗓子怒喝:“你疯魔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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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弓

前任太女太师彭掞曾经如是评价皇太女,说她“性极坚韧,豪忮英发”,圣人听闻后专程召见了这位四朝元老,还额外赐下一对仕女狩猎纹莲花银瓶,令其恪尽职守,勿负天子重托,朝臣们引为美谈。这八个字着实算不上什么夸赞之语,往好了说是毅力顽强、勤学知耻,往坏处说就是偏激绝对,孤悖骄狂,陛下非但没有生气,还将教导太女的重责继续托付给彭公,实乃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

人生七十古来稀,历经高宗、圣后、先帝与本朝诸多风浪,依然屹立于朝堂之上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彭公识人的眼力不错,太女殿下愈长大手腕愈圆滑,骨子里的狠劲儿却从未变过。

她若下定决心,就非要达成目的不可。

冯献灵没挽髻,经过方才那番搏斗(?),姚琚的白玉发簪也歪斜旁出,咕咚一声不知滚去了哪里,两人一般的气喘吁吁、衣衫不整,互相怒目而视。

还敢推她?殿下本就嗟恼,晚上又灌了两壶热酒,这会儿醉意上来,没好气的冷笑一声:“孤闻闺房之中、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者。”

他是她的妃君,一饮一食、一草一纸都是东宫供给,有什么资格拒绝她、给她脸色看?

姚琚脸色一僵,果然……果然她就是荒淫猥琐,拿他当外面的小倌儿肆意耍弄!大周民风开放,萧史弄玉是一等一的美谈,不少豪门贵女争相豢养部曲、优伶、僧道等,作狎玩待客之用;更有甚者,专门取那尚未长成、身量瘦小的童子,喂以汤药、施以脂粉,使之骨骼封闭,再不生长,一生只能作为侏儒假妓供人取乐。太女妃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他是世家子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争奈眼前这位小娘子不仅是他的妻,同时也是他的君,她若开口,便没有他说不的余地。

“殿下……”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郎君一字一顿,缓缓松开十指,“至少容臣整理一下仪容。”

说他古板也好,可笑也好,在姚琚看来,夫妻敦伦仍是一件极庄重的事,不说沐浴焚香、祷告天地,至少……至少不能是眼下这个情形。

眼见目的达成,冯献灵悄悄松了口气,也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衽。依她的喜好,寝殿里只用蜂油蜡烛,熏笼里的一饼刀圭还未燃完,满室暗香中姚琚翻身下床,隔着几重帐幔重新挽发。他手很巧,指骨修长,三两下就将方才散掉的鬓发重新收拢至手心,四下找不见自己的簪子,只好随手从妆台上取了一根她的象牙伎乐搔头。

她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可是经过了礼部、宰辅、母皇三重筛选,人品才华自然没的说,更难得的是……皎若玉树临风前。母皇偏爱淑人君子,整个后宫、乃至神都都盛行这种貌若好女、满腹诗书的少年郎君,从她父君、舍人刘言一直到长广王李思训(其父李齐是先帝与第一任丈夫所生,因此得封郡王)、最近得宠的薛夙,她见过太多,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稀奇惊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