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语了一会儿才想起询问:“你怎么会见过她的画像?”
歙州司马在江南东道或许能算一号人物,在神都却是决计排不上号的(歙州刺史还差不多),勿论他家女儿。
殿下忽然不说话了:“……”
太女大婚,他的母亲、祖母都会因此得到封诰(父亲同理,只不过父亲的公爵必须得等殿下登基,由殿下亲自册封),昭示天下皇室已与你家结为姻亲。礼部根据姚家提供的尺寸准备命妇冠钗和礼服,在此之前会有画像送至东宫百姓人家的儿媳婚后都要侍奉翁姑,太女虽不可能纡尊降贵,也不能连翁姑的长相都不认得,一般此时东宫会降下一二恩旨,多赐一串佛珠啊、多赏一对花钗啊,以示对未来太女妃的敬重和恩宠。他的姐妹、表姐妹乃至伯母婶母都没有如此殊荣,不过姚释之早逝,听说姚琚小时候受了舅家颇多接济,额外赏赐的时候她就顺便把罗家女眷也一起捎上了。
一片黑暗中郎君止不住低笑,小娘子恼羞成怒,试图转移话题:“胖瘦美丑本就是庸人自扰,她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大可不必这样遮遮掩掩,你看当世、前朝的大文豪大诗人,有谁关心他们相貌如何?”
太女妃伸手拂开她颊边的几缕乱发:“殿下说的是。”
说到底还是‘女子’这个身份禁锢住了她,美不美、贤不贤良、会不会持家,这些品质与文采诗情没有分毫关系,只因小有名气的歙州罗氏是个女人,大家便下意识的以此为标准,将理想中满腹诗书的娉婷淑女形象强加于她。
“如果见到真容失望不已、乃至退避三舍,证明不是真心喜爱罗娘子的人,”她依进他怀里,“你表妹无须为此伤心难过。”
不知不觉间话题已经偏离他的本意五百里,无奈之余气也再生不起来了,郎君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好,有机会我定将殿下的心意转告给她。”
她仰起头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床帐微动,他俯身压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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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末
翌日天亮的很早,药膳局上下人人严阵以待。按说风寒、咳嗽之类的常见病都有成方,又兼殿下体弱,葛根汤、苇茎汤、玉露凝气丸等都是四时常备的,不论什么时候,王女史吩咐一声就能立刻呈上。不过若要顾及整个东宫,平时那点储备就不太够看了,几位主药与陆、于二位女史生累了一夜,朝食都没怎么顾得上吃,最后检查完案桌上摆放着的、分门别类好的一百二十瓶葛根丸、大小青龙丸,陆女史略短的下巴终于向下一点:“行了,送去吧。”
二十多名小宫女两两结伴,很快消失在墙瓦曦光之间。
无圣斋的清晨永远是最安逸的,不必伺候早膳、百无聊赖的小太监们躲在茶房弹珠子顽,远远听见人声,活像是一窝受了惊吓、争先恐后往外疾奔的兔崽子:“姐姐?哎哟!二位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作客?”
小宫女们年轻面嫩,被奉承的双颊微红,架子却依旧端得足足的,屈屈膝道了个万福,口中不卑不亢道:“不知陈良俤何在?近日风寒肆虐,奴婢们奉太女殿下之命,给良俤和无圣斋诸宫娥、內侍送施丸药。”说着左边那个轻轻托起手中漆匣,果见其中立着十数只细颈瓷瓶。
这下小太监们眼也亮了,笑也真了,只差没把人认作菩萨,一路点头哈腰、众星拱月的迎进内室:“多谢殿下体恤,也多谢姐姐们劳动一趟,快坐下喝口茶吧,外面怪晒的。说来也巧,我们良俤最近正有些不舒服呢,就在里面那个……闭目养神!”
早课突然被打断,陈菩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闻知情由也没表现出一丝欣喜若狂、喜不自胜的模样,淡淡道过谢后再无别话。倒是无圣斋的宦人们殷勤不已,好歹留人用了盏茶才与之依依惜别。东宫一应药瓶、药盒都是昌南镇进献、驰名天下的“假玉瓷”,胎薄质素,远望之如美人肌肤莹缜细腻,几能透光,坐在堂上依稀能看到里面一粒一粒、精致均匀的小药丸子。
他很快移开目光,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笔一纸都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和印记,哪怕闭目塞听,哪怕足不出户,日月微风也会从不间断、不容拒绝的送来各种她的讯息。
她简直无处不在。
“怎么样,消下去了吗?”明德殿偏殿,冯献灵光裸着一侧肩膀,强作镇定的小声问道,“上午出了不少汗,痒倒是已经不痒了。”
滑腻如脂的肌肤上零星散布着几点吻痕,王允仙毕竟年长她十岁,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回话道:“还有些印子,午睡前奴婢吩咐她们兑些药浴,殿下再多忍耐片刻,下午就能换回坦领衫裙了。”
“嗯。”她自觉丢脸,有些没话找话,“药丸都送去了吧。”
昨晚承恩殿的“事故”两位近身女史都略有耳闻,王女史手指一滞,不免迟疑了一瞬:“殿下放心,午膳前定能分派妥当。”
“你有话说?”
她半跪着为她整理裙裾,微微踌躇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对着这位殿下,最好不要试图撒谎):“恕奴婢无状,殿下昨日的言行……似有不妥之处。”
皇太女高坐上首,隐约回忆起她与严晚秋不约而同提到过的“男子妒忌”一说,颇有些不以为然:“姚君品行贵重,如玉君子,不是器量狭小之人。”
想到肩上罪证(?),又喝着茶欲盖弥彰的补充了一句:“父君位主中宫以来,未闻后宫嫉妒失态之事,可知是你们多虑了。”
一句父君劈头砸下,女官不得不改换说辞:“皇夫殿下清正宽宏,自然不会尖酸妒忌。殿下明鉴,奴婢所指不是这个。”她躬身奉上点心,小心斟酌着措辞:“殿下九岁晋位,习惯了凡事说一不二,这在婚前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大婚以后……东宫就不止是殿下一个人的家了。”
“您在承恩殿特意照拂陈良俤,宫娥內侍们难免不会看轻太女妃。”
理论上来说,那句话由姚琚来说才是最合适的,照顾兄弟们(???)是他的分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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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
转瞬间她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夫妻一体,如今东宫是他们两个人的家了,所有账册流水、宫娥内官的调动升迁依旧例都应交由姚琚处置,只不过成婚时日尚短,他没主动提起,她又忙着监国,此事就被暂时搁置到了一边。殿下回过味来,昨晚那句话由太女妃来说才是最恰当、最名正言顺的,宫里人多口杂,说者无意,听者难保不会有心。
表情微不可察的滞顿了一下,无关如琢本人,这是久居上位的掌权者对“分权”二字最本能的警惕,冯献灵很快反应过来,点头笑道:“此事是孤疏忽了,你说的有理。”
一连几天晚上,两个人头碰头的研究账册,东宫体量庞大(三座主殿、四局五司,詹事府左右春坊崇文馆,外加储藏粮食的家令寺、掌管车舆仪仗,马匹坐骑的仆寺,另有无数亭台楼阁,光太监宫女就有八百人不止),每年的支出十分可观。除去按月发放的宫人俸禄这个由殿中省和内侍省统一拨款,严格来说只是走个流水,不算东宫自己的支出,年节赏赐,庭园里的名贵花木每年必得维护,家具、食器若有损坏自然也得补新,窗纱屏风四季更换,加上衣料首饰、香料玩器、各色食材药材,一年至少得花费五十万两。
各个部门账册独立,期间还夹杂着人事变动(譬如典设局的司器看上一名药膳局宫女,将人虚升一级借调半年,下半年药膳局的账册上就不会再出现该宫女的名字,她会变成‘借调某氏’出现在典设局的账本中,附殿中省、药膳局及殿下近身女史依次批示‘知’或‘准’的文书一张,且因虚升一级,品级头衔虽不变,俸禄却不是原来那个数字了),姚琚花了点时间才慢慢上手,这日用完晚膳,草草翻阅完近几年的总账,太女妃不无好奇的指着每年十一月雷打不动的“支领各杂色绫三百匹、生绢三百匹、细绵绸三百匹”问她:“这是什么?”
她不穿这些……相对而言的粗布,殿下身娇肉贵,寝衣都只取文彩殊丽、细软绵滑的鱼油绫;宫女女官的衣物自有规制,用不上这些;若说是赏赐,数额又未免太大了。
她探过身去瞄了一眼,不知怎么音量变低不少:“这是每年送去关内道的定例,从前负责教我骑射的武师傅们因罪斩首,不是战死疆场,家眷拿不到烈士抚恤。以后都照这个数目分拨就是了。”
十五个男丁殒命意味着十五户妇孺无力糊口,又是军户,就算改嫁也比一般百姓更艰难,可要她一口气拿出许多现钱,如师傅们在世一般抚养其家眷未免强人所难皇太女没有俸禄可领,她一年过手的现钱还没有身边女史一个月的月例多,好在如今天下承平,布帛也能当钱用。
“嗯。”他看出她的不自在,没再多问。
殿下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爬过去靠在他肩上:“不是不信任你,她们不知道东西来自东宫,我也……不打算让她们知道,大周的烈士抚恤如果全折成布帛,大抵就是这个数目。”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有点忐忑,喜欢一个人和愿意将后背托付给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不是下属也不是僚臣,这是她第一次与“丈夫兼盟友”对面交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整个人非常扭捏。
郎君熟稔自然的将人揽进怀里,尽管不了解实情,当年沸沸扬扬的马场行刺案他多少听说过,叔父们对此褒贬不一,有说圣人残暴的,也有说国本岂能动摇,就该杀一儆百的。那年她才多大?九岁?十岁?
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定不辜负懿奴嘱托。”
姚琚不知道她习过骑射,因为没人会大嘴巴到处说,我们太女会骑射哦!马场行刺案爆发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行刺上,更没人关心这个了。
顺便,暴风骤雨已经在路上,你们两个小孩抓紧彼此的手哦(来自亲妈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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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h)
沉甸甸的承诺甫一出口,两个人都好似放下了一桩心事,吹灯后她赤着上身蜷卧在簟席上,胸前那道淡淡的伤疤恍若一裁半透的柳叶,抑或一汪细长的水痕,随他唇齿动作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