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灯笼的光透过夜色和窗纸围拢过来,他怔了怔。
“郎君?”是老管家福伯的声音,似是担心扰到他,声音放得格外的轻,“秦大人求见,说是有……有要事。”
面前的门被猛地拉开,福伯看见后面那张满是憔悴的脸如画的眉眼间,是泛着冷意的白,像一抹落入松涛竹影的月,拖曳出几分倦弱。
福伯一愣,只觉得心疼。
世人皆赞“南祁有百官,荇之世无双”。
可他家大人无双的并不只经天纬地的治世之才、怀瑾握瑜的济世之德,更要紧的,是那张让南祁小娘子们都魂牵梦萦的脸。
而自打七日前,当朝宰相陈珩在宫前道被刺杀之后,那张脸怕是会让南祁小娘子们都疼坏了心……
“哎……”福伯提着灯笼跟在顾荇之身后,幽幽叹出一口气,不留神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栽倒在顾荇之背上。
“小心。”
福伯心中正是忐忑,却觉臂间一紧,手已经被顾荇之扶住了。他的手触到他的,微微一紧。
“拿着吧。”顾荇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炉递给他,“春夜寒凉,以后值夜的时候都带着。亥时以后就不必等我了,先歇了。”
“这怎么使得!”福伯骇道:“哪有主子不歇,下人先歇的道理。”
顾荇之只是淡淡说了句“无碍”。
福伯知道顾府虽大,大人作风清冷,家仆少得可怜。他是贴身伺候大人的老人,也不好换了别的不熟悉的人来。
正想着怎么劝说,手上一松。顾荇之将他手里的灯笼接了过来,对他挥挥手道:“去睡吧。” 43⒗34003
“诶……”福伯妥协,知道他家大人的性子是说一不二的,便也不执拗,转身去了。
堂里点了几盏昏灯,映出几个稀疏的轮廓。顾荇之灭掉灯笼里的火,推门,里面的人并不多。只是为首的那个一身素衣染血,生生将一袭天青色都染做了紫蓝。
“你受伤了?”手里的灯笼被扔到地上,顾荇之扶住了秦澍的手。
“我没事,”秦澍惨然一笑,反手握住了顾荇之,那只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留下深褐的纹路。
“诱捕……”秦澍微顿,道:“失败了……”
顾荇之微蹙了眉,没有说话。
“刺客有两人,其中一人弃了同伴逃跑,另一人……”
顾荇之没说话,盯着他的眸子沉如黑夜。
秦澍避开他的目光,叹息道:“另一人于乱中被飞箭射死。”
“怎么能让他死了?”
“因为……”秦澍哽咽,抓着他的手更紧了三分,“因为逃走的人劫了覃昭做人质,临走时将他推给了另一个刺客。那刺客慌乱间拔剑刺伤覃昭,岸上的人见状便下令放了箭。”
顾荇之一怔,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眼神由秦澍手上的血迹移开,在堂上人中扫视一圈。
他回头看向面色凝重的秦澍,唇齿翕合道:“这血是覃昭的?”
秦澍缓缓地点了头,“大夫已经看过了,可是伤在要害,又失血过多,已经殁了。”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封染血的锦囊交给顾荇之道:“这是他临终前托我交给你的,请你帮他去寻一个人,至于是谁,他说你自是清楚。”
月光清冷,在脚下铺了一地。
顾荇之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忘了什么今天是覃昭的生辰,他记得两日前,覃昭曾眉飞凤舞地跟他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等到生辰这日就去接她回来。
所以,若不是他让覃昭参与这次诱捕,今日他是要去接他妹妹的。
顾家三代单传,他没有兄弟姐妹,与覃昭自幼相识,在国子监做了十年同窗。覃昭习武,他从文。少年张狂、鲜衣怒马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长渊……”秦澍摊开他的手,将那封信放了上去,压抑着到了句“节哀”。
顾荇之回过神,什么也没说,十指紧握,默默将那封信收进了广袖。
秦澍缓了缓,复又开口道:“今日那逃走的刺客选在船灯下跳河,混乱间箭矢射落灯笼,将秦淮河上的灯船点燃。百姓虽无死伤但好歹是看了刑部的笑话,与其等到明日被吴相的人冷嘲热讽,我打算现在就进宫……”
顾荇之明白秦澍的意思,温声道:“我与你同去。”
月色依旧是冷的,透过车幔在紫袍上流了一片。世人皆知顾侍郎爱香,无论是书室还是车内,时常都会点上一炉。平心静气也好、安神助眠也罢。比如此刻手边的这炉鹧鸪斑,细烟轻聚,像当下这看不分明的时局。
南祁从前朝以来便屡受北凉进犯。
先帝时期白马坡一役,北伐军全军覆没,十万忠魂埋骨他乡。北凉一举攻下燕云十六州,自此,朝廷开始一路南逃。
当今圣上就是在南逃途中继位的,称徽帝。
徽帝临政之后,任命主战派陈珩为同平章事,大有整军北伐的野心。
无奈参知政事吴汲是个顽固的主和派。他曾在先帝时于枢密院任职,党羽众多、盘根错节,处处都与陈珩针锋相对。致使徽帝继位数年,早该组建的北伐军依旧是纸上空谈。
而陈相于七日前在宫前道被刺杀,更是给这潭本就汹涌的暗流惊天一浪。
堂堂宰相,竟然死在了被皇帝召见后回家的路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如风卷野火,一夕之间烧遍了朝野内外。
徽帝震怒,下令彻查。
主理之人自然要避嫌陈珩所在的主战派,也要避开吴汲所在的主和派。这差事,便众望所归地落在了中书侍郎顾荇之身上。
顾荇之知道,当今之重,查案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如何稳住本就已经水货不容的战和两派,万不能在北凉虎视眈眈的端口,让朝廷自己先内战起来。
只是除了覃昭以外,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知道,陈珩除开当朝宰相,还背地里做了顾荇之十年的老师。
大约是君子之德,陈珩虽为他的老师,却从不试图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而是随他天宽地阔,继续奉行他“永不站队结党的”的顾家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