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屿喉头苦涩,抬头望去,村落里半数房屋只剩断壁残垣,野草从坍塌的屋顶疯长出来,田里的禾苗稀稀拉拉,分明是疏于照料的模样。

“老人家,为何没人种地?”他问。

老人叹了口气,咳嗽着说:“苛政猛于虎啊。每亩地要交三斗粮,哪家经得起?年轻人要么逃荒,要么被官府抓去充壮丁,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哪有力气种地?”

陈司屿皱眉:“不是说新君姜严要登基,会颁布仁政么?”

老人突然惊恐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说:“小哥可别乱说话!如今虽还在乱世,但早有风声说姜严殿下要登基了,可底下的官员为了讨好他,变着法儿盘剥百姓。什么‘献瑞税’‘登基贺礼’,每亩地赋税都快赶上七成收成了!”

陈司屿如遭雷击,踉跄半步:“七、七成?”那可是连种子都留不下的分量!

老人苦笑着点头:“是啊,稍有拖欠,就被抓去大牢打板子,上个月邻村有个汉子被打断了腿,扔在路边活活疼死……”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骑着马冲进村口,手里的皮鞭甩得噼啪响:“赵大人有令!每户再交一斗‘青苗税’!限期三日,不然统统抓去坐牢!”

孩子们吓得尖叫着躲进破屋,老人扑通跪下:“官爷行行好,我家实在没粮了……”为首的衙役狞笑着扬起皮鞭,陈司屿猛地冲过去,用枣木棍挡住鞭子:“且慢!”

衙役怒视着他:“哪来的野小子!敢管闲事?”

陈司屿按住腰间的税单,直视对方:“我是姜严殿下的旧部,有事要面见殿下。”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曾助姜严复国,但此刻不过是赌一把。

衙役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他:“你当老子是傻子?殿下的旧部会穿成叫花子?”

他心一横,朗声道:“你去告诉姜严,就说陈司屿要见他。若他不肯见,我便在城门口跪上三日三夜,让百姓都知道他姜严是如何对待旧部的!”

衙役被他的气势震住,犹豫片刻,甩下一句“等着”,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暮色四合时,衙役终于返回,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点头哈腰道:“陈公子,殿下有请。”

陈司屿跟着衙役踏上官道时,天边正燃起血色残阳。他摸了摸腰间的枣木棍,想起二牛夫妇期盼的眼神,想起村落里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掌心渐渐攥出汗来。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里隐约可见城墙的轮廓,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

这一路,他见过太多苦难。

若姜严真如百姓所言已堕落成暴君,那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将这即将驶入深渊的马车拉住。

哪怕……要与曾经并肩作战的挚友刀剑相向。

“姜严,你最好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心怀天下的少年。”他对着晚风轻声说,“否则,我陈司屿誓要掀翻这浊世,重新为百姓寻一条活路。”

第15章

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鎏金香炉中飘出的袅袅龙涎香,如丝如缕,在空气中悠悠流转。

那香炉周身刻满精美的蟠龙纹路,龙口大张,仿佛正吞吐着这缭绕的烟雾。

陈司屿凝视着这堆华丽的供果,目光渐渐下移,落在了阶下那个正在研磨朱砂的小太监身上。

孩子不过十岁出头,身形瘦弱,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宫服里显得格外单薄。

他的腕间戴着沉重的枷锁,每一次研磨,枷锁都会在手腕上摩擦,留下一道道红痕。

而那磨墨的手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泛着淡淡的血丝,显然是近期才受的伤。

小太监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是专注地研磨着朱砂,眼中满是畏惧与隐忍。

“说吧,你千里迢迢求见朕,究竟所谓何事?”姜严斜倚在蟠龙椅上,指尖捏着块羊脂玉佩把玩,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陈司屿深吸一口气,手在布包里摸索了片刻,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税单。

他的手指在税单上轻轻摩挲,感受着上面凹凸的字迹,那是百姓们的血泪印记。

大步上前,将税单铺在龙书案上,案上的宣纸、毛笔、砚台等文房四宝整齐地摆放着,与这张皱巴巴的税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陛下可还记得登基时‘轻徭薄赋,让天下大同’的誓言?这是从青州百姓家中搜出的税单,每亩地征粮三斗,足足超出律例两倍!沿途所见,百姓面黄肌瘦,村落十室九空,连树皮都被啃光了!”

姜严挑眉看着税单,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陈司屿啊陈司屿,你果然还是这么天真。大夏初建,国库空虚,若不征重税,如何养兵?如何修缮宫殿?百姓嘛……”

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吃点苦也是应当的,等朕坐稳了江山――”

“等你坐稳江山?”

陈司屿猛地站起身,推开案头盛满美酒的夜光杯,酒液泼在龙袍上,“现在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苛政猛于虎!您却在这御书房醉生梦死,用民脂民膏堆砌玉盘珍馐,这就是您口中的‘善待百姓’?”

姜严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龙袍下的手指青筋暴起。

他“砰”的一声拍案而起,案上的朱砂笔架震得跌落,在金砖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放肆!你不过是个外来者,凭什么对朕的治国之道指手画脚?朕的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陈司屿还要争辩,却见姜严抬手一挥,殿外立刻冲进几个带刀武士,钢刀出鞘声此起彼伏。为首的武士一脚踹在陈司屿膝弯,将他按倒在冰凉的金砖上。

“陛下曾说,若违仁政,愿受天诛地灭。”

陈司屿被反剪双手拖向殿外,却仍昂着头,“现在的您,和那些压榨百姓的昏君有何区别?”

姜严的瞳孔剧烈收缩,袖中手指死死攥住玉佩,指节泛白。

他盯着陈司屿被拖出殿门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在战场上替他挡箭的少年,也是这样倔强地直视着他,说“我们打仗,是为了让百姓不再流血”。

“念在你曾助朕登基,今日不杀你。”姜严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再敢胡言乱语,定当严惩不贷。”

他转身走向后殿,龙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税单,将那些皱巴巴的纸张碾得更碎。

夜色深沉,陈司屿被抛在宫墙外的巷子里。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在空荡的街头回荡,显得格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