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哭啊,你别哭,我陪你去还不成吗。”

侍剑痛苦地呻_吟了一声,妥协了。

“盈娘。”

小喜一愣,这郎君没眼色就算了,还好生无礼,怎生大庭广众下唤他们夫人闺名,还如此亲昵,莫不是见侍剑大哥走了,想做点什么。

崔盈不语,黄嫣也是经过风月之人,自不像侍剑那个青棒子,识趣的退了下去。

“盈娘,你在怪我。”郑秀之低声叹道。

在郑秀之看来,她依旧是初见模样,妩媚动人,又蕴藉灵气,若说何事能让他经年难忘,必然是那日一个头戴幕篱的小娘子,停了马车在他家门口,娇声道:可是郑秀之家。

“岂敢,小女子与大人素昧平生,既不相识,又何来怨怼。”

崔盈勾唇,轻纱幕篱下被遮挡的面庞,神情讥讽。

“不过小女有幸瞻仰过大人高中探花骑马游街的风采,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鸿胪传唱,新科及第,天子门生,恭喜郑大人,得偿所愿。”

郑秀之轻笑出声,喃喃道:“既不相识,你又怎知我得偿所愿。”

“相识如何,不相识又如何。”

语调冷漠疏离,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去,罢了,不为难自个了。

“盈娘,其实那些日子里,我已备好了……聘雁,我真的打算上门提……”

郑秀之嗓音干涩,吐出来的每个字,似乎都带着血泪,外人听见多半只会以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晦暗往事。

“够了!郑秀之,不对,我该叫你什么呢,郑秀之,郑君珩,还是国公府的东床快婿。”

二人移步到胭脂铺后面带着的宅院中后,崔盈终于没忍住低吼了出来,她质问,她恨,她痛,为何负她之后,又频频出现在她的世界,揭开她结痂的伤疤。

“不,若不是我知道你在国公府,我怎会搭理穆婉清那样不知人间疾苦,只会娇憨卖痴的贵女,她给我表演那些戏法,我一眼就瞧出来是你,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贪恋美色的男子。”

“你自己心里清楚。”

崔盈冷笑,继续道:“你不是贪恋美色,你贪恋的是权势,而我不过是你选中的第一块垫脚石而已,可以石头始终是石头,做不得通天梯,所以我又被你一脚蹬开。”

她背过身,早已泪流满面,这个她曾经寄托缥缈希望的男子。

“世上男子,哪个不求功名利禄,盈娘,我们贫贱低微,如果不往上爬,就会永远被人践踏!我何错之有!”

他大力握住崔盈的肩头,迫得她转身看他。

“当日,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蒋家小姐,男装来书院,我看破她女子身份,已对她处处避让,她却紧追不舍,她爹爹是国子监祭酒,还有个做宠妃的姐姐,蒋家的势力不容小觑,我甚至不敢道明自己已有意中人,可她还是截住了你我书信,你的性命,我的仕途,你叫我如何做,你以为我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你被送去刘刺史的府中!”

他用力抱住崔盈,死死箍住她的腰肢,额头抵住她,陡地,泣血般撕声暴喝:

“有那个男人愿意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往别的男人榻上送!可是,盈娘,我更想你好好活着!”

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掸,吐露心声时,郑秀之神情扭曲着,近乎阴森,不见平常的风光霁月,更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眼眶通红一片,脖颈青筋毕露,像是在压抑极大的痛苦,呜咽不止,终于,一颗泪珠淌下,他,哭了。

崔盈大震,她伸手去探他两颊,沁凉一片,她失神般将染了泪水的指尖往软舌上一触,是咸的,他居然哭了,他竟然有脸哭。

“去刘刺史府上就能活了吗?你可知,他府上抬出过多少具女尸,只怕乱葬岗都堆不下。”

“难道蒋家千金,就能草菅人命,她难道会杀了我吗?她当真对你倾心断肠?郑君珩,难道你是男颜祸水。”

闻言,郑秀之就这么惨淡地望着她:“她会,说不上风月情爱,不过又是一场世家对庶民的掠夺和屠戮罢了,不过我的反抗让她得趣些,你的性命,让她再次收获胜者的满足,以及上位者强权的铁证。”

崔盈不敢置信,瞪大眼睛,声音飘忽,“不可能,不可能……”

郑秀之的目光柔和下来,换上另一种怜爱,“盈娘,你还如此天真浪漫,没有什么事不可能的,此间世道,藩镇割据,门阀林立,奸佞当政,人命如草芥,你是商人庶女,我是贫苦举子,不过是世间两缕浮萍。”

“若是不往汲汲钻营,不择手段往上爬,一辈子都是给人糟践的份。”

崔盈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紧靠而来的温热胸膛,“那又如何,无论当年真相如何,既你有你的道,我也……嫁了人,日后便就各自安好罢。”

“嫁人?穆五郎就是个脑子有疾的傻子,你是他的妾室,是他纳进府中的,何谈婚嫁。”

郑秀之追上去,不甘心。

崔盈挥开他的手,沉声道:“如果你只是为了羞辱我的话,你的目的达成了。”

“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错了就错了,若不是我使计到了宁国公府,对,就是你口中的自甘下贱,与人为妾,只怕早就成了乱葬岗一抔黄土,我这人论迹不论心,我告诉你,在你没道明所谓苦衷之前,我没有撺掇你口中的傻子报复你,已是莫大的宽容。”

“他极听我的话,我过得很好。”

崔盈信誓旦旦,不愿在郑秀之面前落了下乘。

郑秀之握紧拳头,十指近乎陷入肉里,那双漆黑的眸子满是沉郁,“盈娘,你不会告诉我,你对一个傻子有情吧。”

“对啊,难不成是对你有情吗?”

“诚然如你所言,我等卑贱之人,就是要往上爬,穆五郎有权有势,相貌英俊,对我而言,是极好的归宿,你既攀得上高门贵女,我自然也能够得上这些世家子弟。”

她加快了脚步,轻盈的裙摆像只翩飞的蝴蝶,从郑秀之心底划过,留下一道血痕,此刻他对权势的野望,到达顶峰,只要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都会回来的,包括他失去的……女人。

出了胭脂铺,崔盈捂着剧烈起伏的胸脯,不知为何,她感到喘不过气,这回儿,她想哭,可她竟一滴泪也没掉,她想去一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安居,没有崔父,没有蒋家贵女,没有孟氏,没有这一切的一切。

她道自己身子不舒坦,让芙蕖和小喜都出去候着,旋即在马车上捂着口,到底是痛哭出来,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却竭力不让自己出声。

若是叫侍剑听到,只怕会生出事端。

原来她差点拥有幸福了,即便她对郑秀之并无多深的男女之情,可有个品行端正的良人在这陌生的时代,相互慰藉,总是好的,终是大梦一场,烟消云散。

纵然是误会又怎样,她已是穆家的妾,上了官服文书的良妾,他纵然入仕,也不过是七品芝麻小官,在上京这处贵人的地界,扔进去,连水花都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