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江岭还想继续聊的,搬运工那里突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是在车厢里的人没接住下面的人递上来的货。别的都没事,就是烂了一板鸡蛋,蛋液从纸板里露出来糊了一袋子。
“对不起啊,江哥,我现在就去买一板新的来补上。”那个在车下递货的小哥很抱歉地说道。
江岭连忙说没关系,本来就还准备富余的,就是为了谨防意外,尤其是这种易碎物品。
陈释钰往车那边瞥了一眼,道歉的是个开朗实诚的小伙子,笑起来眼睛如黑曜石一般亮晶晶的,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干劲儿。短袖挽到肩上露出臂膀处那条明显的肤色分界线,胳膊精瘦的肌肉线条皮微微起伏,看来没少在烈日下干活儿。
与之相比,车上那个青年捂得非常严实,黑灰色的拉毛格子衬衫,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很沉默。看到他的目光,很慌张地对着他们佝偻着身体鞠躬表明他的歉意。高瘦的躯体,和拘谨的姿态,不像是擅长干体力活的样子。
可能是陈释钰多看了他们几眼,刚才那个道歉的小伙子,又连忙对他们解释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才手抽了,没拿稳。”
陈释钰倒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有点奇怪,虽然这里不如城市那么热,但现在是盛夏,这人穿着初秋的着装不热吗?秉着关心和担忧,陈释钰忍不住问:“你朋友不会中暑了吧?”
“不是不是,他就是比一般人穿得多。”
这话可遐想的程度太高了,或许人家身上有什么不方便示人的,又或许得了什么畏寒的病呢?怕冒犯到人陈释钰也就没再说话。
“哼,有空关心别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去乡下的路可不比国道,更不比高速。”陈燕廷刚才嘚瑟的嘴脸立马消退,没好气地说道。
货物很快装好,江岭和那位小哥各开一辆,陈燕廷和陈释钰各自分开做副驾,陈释钰上的是小哥开的那辆。因为听到陈释钰会晕车,他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让陈释钰上他车,这条路是他回家的路,他经常跑,熟悉每一个弯道和上下坡,保证开得稳稳的不让陈释钰晕。
本来陈燕廷不太同意,这小孩儿才19岁,他不放心。但又听江岭说这小孩儿货车客车都跑过,办事儿挺稳妥的,也就同意让陈释钰跟着上他车了。
不知道是不是坐副驾还是货车的底盘高,又或许是小哥的车技好,陈释钰还真没有晕车,一路上还有闲心欣赏沿途的风景和小哥聊天。
“怎么称呼您?”
“哦,路飞扬,叫我名字就好。”
“今年多大了?”
“快19了。”
陈释钰很惊讶,刚成年么?怎么看起来干活儿这么老练?
“是在打暑假工吗?”
路飞扬腼腆地笑了笑:“不是,已经没有上学了。”
陈释钰心下了然,难怪,原来是早当家。他突然又想起刚才另一位青年。
“你朋友呢?”
“他回家了。”
“回家了?不工作吗?”
路飞扬又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尽量用标准的普通话和陈释钰聊天。
“我们没有正经工作的,都是干的临时工,哪里有活干我们就跑哪里去。”
对面来了一辆小轿车,路飞扬打着方向盘倒车到加宽路段去避让,等对方顺利过去时,按了一下喇叭打个招呼,小轿车也鸣笛回应了他,路飞扬认真的表情又飞上笑容,继续和陈释钰聊天。
“就像今天这样,江哥照顾我,觉得我合适就会叫我来送货,他又缺一个工人帮忙搬运货物,我就带我朋友来了。”
这样的人陈释钰在北京其实也见过。当初他和方添越去某个苍蝇面馆吃面,和一个大叔拼桌,聊天聊开了后才知道对方是位临时工。他急着用钱,要找的工作都是短期现结,最好是按小时完成,当天就拿到钱。
互相给介绍工作的也有,比如当年他公司刚开起来要雇保洁,阿姨们几乎都是老乡,互相介绍着来的,听口音大概是来自云贵川渝一带。
路飞扬这样的年轻人去沿海至少是能找个工厂包吃住的工作,工资也能按月结。留在小县城除了临时工,他找不到别的出路,毕竟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肯定要卡学历,他连门都摸不上。
“有没有想过要去外面找工作?”
“没有。”
“为什么?”
路飞扬自嘲地笑:“我这种学历出去也没人要我啊。”
“怎么会?你年轻有干劲儿,学东西也快,万一遇上机会了呢?”
“人家去外面打工是做好了一年只回一次家的准备。我不行,我家里有老人走不开,没有哪个老板愿意给我放这么多的假的。”
陈释钰彻底沉默了,家里有老人得需要他一个小孩儿来管,只能说明家里真的没人了。他本想着,这边去广东挺近的,要不把他推去方添越那儿工作。他看这小伙子挺能干,态度也端正,做不了上游业务,培训培训去仓储物流应该是能行的。要是他有悟性的话,未来说不定有机会出海做国际供应链,这样对生活会改善很大。
人各有志,再说吧,陈释钰没在继续和他聊工作,他们要去的村子也很快到了。
他们的车从村头开进了村子中心,停在礼堂前的空地上。村里平日大概是没什么陌生人会来,走在路上的、坐在路边晒太阳的、围成一团聊闲天的,每个人的目光像行注目礼一般随着他们行动的轨迹移动。
陈释钰在一个小山村感受到了和北京同一个特质暮气。
北京的暮气是人们普遍都没什么朝气,而这里的暮气是真正的失去了年轻的气息。七老八十的居多,最年轻的看起来也四五十打头了。他们这几个人一下车,就像在一汪死水里投入了几条鲜活的鱼,溅起了一圈水花。
他们下车后,那些呆滞的、茫然的、疑惑的脸逐渐生龙活虎,喜气洋洋地陆续围了上来。
村主任正从他家通往礼堂的小路奔跑而来。气喘吁吁地表示他刚从自家田地归来。这个季节只有早晚是凉快的,大多数人都会在早晨出门劳作。
几个人都把货品合力卸下来堆在地上,能来礼堂领的这一部分交给村主任。江岭和陈燕廷各自两手都提了一些,陈释钰同样也给安排上了。家里只有一个老人家卧床或者年迈行动不便的他们要亲自上门拜访。
村子的路就没有平的,每家每户都依山而建,全程都是在上坡爬台阶。而台阶又都是不规则的石块铺的,随机性很大,要么是只能踩一个脚尖的石头,要么就是能容纳俩人的石块,铺的路线也很随意,歪歪扭扭的很难走,有的石头还因为其特殊的成份容易生苔藓,踩上去会打滑。
一一拜访过后,最后去的是路飞扬家,他们到的时候,路飞扬已经扶着他奶奶到堂屋等着他们了。老妇人的背已经弯成拱桥,一根木棍就是她的拐杖,与其说是坐在竹椅上,其实更像折叠压缩在椅子里,大大的格子头巾扎在脑袋上,从边缘缝隙里露出来几缕花白的头发。
陈燕廷拉了张矮凳坐在她面前,老妇人伸出手摸索着去握陈燕廷的手,浑浊的双眼满是喜悦,她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江岭在旁边给帮忙翻译。大致内容就是,她家太久没来客人了,她很高兴。陈燕廷问她身体怎么样,她就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她看东西模糊,老年病白内障。
江岭又给她介绍一下陈释钰,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朝他伸手,陈释钰立马握了上去。和他以往握过任何的一双手都不同,皮肤干燥,骨节突出,指甲坚硬,指腹间布着厚厚的老茧,是她辛勤劳动一辈子的勋章。
随后她又问他们今天什么时候走,想留他们吃顿饭。路飞扬很上道,立马说他现在开始准备中午饭,现在快11点左右,时间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