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拂过伏?额前的发,像是有人在轻柔地拨弄,顺着风,他听到那罗耶淡淡的声音:“会的。”
伏?滞了一下,恍然抬首,头顶风举云摇,好似群魔乱舞,连天都要被雷霆撕裂,大雨仍是潇潇不歇,而这一切皆被挡在那罗耶的金光之外,一滴也没落在伏?身上。这一幕何其相似,他们最后一世相逢时,伏?在金幼城杀了人,天上忽然雷雨交加,他又冷又怕,忽然头顶的雨消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安静地为他撑了一把伞。
那时伏?回头,看到的就是和尚静如古潭的眼眸,时至今日,那罗耶仍然守在他的身后,目光仍是平静无波,在这目光之中,伏?释然,忽觉今是而昨非。
曾几何时,你佛眼相看,我包藏祸心。
此时此刻,你佛眼相看,我狂性顿歇。
伏?的心境已经不同,他不再乖张地憋着满肚子的欲想,不再欺诳于任何人,不再想方设法地把那罗耶拉下莲台,只希望对方能无量劫无量世,一直长坐莲台之上,灭谛众生,不染尘埃。
等他下了无间地狱,万劫漫漫,他会仍然想念着,深爱着,他心中唯一的佛。
伏?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道:“那罗耶,你来这里,有想对我说的话么?”
那罗耶沉默许久,问:“你可还记得石桥禅?”
伏?一顿,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像在什么时候,和尚与他曾经说及过此事,可是原话是什么,他记不清了,道:“我好像有些忘记了。”
那罗耶道:“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伏?道:“是什么禅?”
那罗耶道:“等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伏?道:“为了一个可能会过桥的人,甘受五百年的造化之苦,这就是那座石桥的禅心?”
那罗耶道:“是的。”
伏?问:“如果那个人一直没有来呢?”
那罗耶道:“那就再等五百年。”
伏?道:“原来这便是禅,以前我肯定无法明白,石桥怎么那般痴愚?为何要修如此苦、如此无望的禅?而今在红尘修历千年,我好像懂了,无望即是有望,痴愚即是智慧,苦厄即是甘霖,狂心亦可成菩提。我报复心如此强盛,却选择放过了我恨的人,便是歇了狂性,狂性顿歇,歇即菩提,能在下地狱之前悟此禅意,也算一桩幸事。”
那罗耶垂额不语,两眸似伤,静静地注视着他。
伏?道:“经受风吹雨打是一种禅,狂性恶念止息亦是一种禅,可这孽业终究要偿,让我离开吧。”
漫天金辉逐渐地消散,遮在头顶的那把安静的伞收起来了。轰隆隆的雷音又清晰地透了进来,好似打鼓,震耳欲聋,滂沱大雨如断了线的珠,无休无止地往下跳,天顶就像被雷凿漏了一般。
伏?抬头望着这场大雨,心觉生命如浮萍,浮在雨中、水中,飘零无依,不知此身当归何处。以前他对啼野说,想要归去一个应住我心、降伏我心之处,十三万年了,他找到这个地方了么?
足下托举着伏?的金光徐徐消退,那一双金色鹏翼飞远了。地狱众生怨恨的声音再次清晰可闻,沸反盈天,他们已经离伏?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就能摸到他的脚踝,伏?漠然睥睨着他们,他们又讪讪一退,不免对他又恨又怕。
伏?最后看向那罗耶一眼,看到远山的那罗耶坐了下来,盘膝如莲,呈跏趺坐,佛衣素洁,如悬在天涯边的一轮明月。
他心如止水地收回视线,转身踏上了通往无间的长阶。
那长阶滚烫至极,一瞬就烫化了他的云靴,将他双足烫得全是血泡。他却面不改色,一步步往下走去,地狱众生不再顾忌靠近这阶梯就要化作灰飞,手扒拉着,嘴叫啸着,纷纷接踵而至,生怕让伏?再逃了。
他们的手抓着伏?的衣服,有的攀在他的后背上,有的捞住他的小腿,有的擒住他的手腕,一双双冰冷苍白的手已是迫不及待,密密麻麻地缠缚着他的全身,捂住他的眸,他的唇,狞笑着,尖叫着,如饥似渴地要将他拖入万劫无间。
由
草莓
第185章185.狂性顿歇即菩提颜
伏?感到自己在下沉,像是肉身沉进了沼泽,四肢灌入了铅,口鼻越来越窒息。
他在这无尽黑暗中放空思绪,脑海里唯余莽莽金辉,金辉之中开着一棵菩提树,树下坐着他的心尖人。
那人手持念珠,禅坐菩提下,对他道:“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后来,菩提树开花了,他问那人:“为什么花会开呢?”
那人答他:“菩提花开,许是一场醒觉,许是一场姻缘。”
他笑着调侃:“为什么不是一场姻缘?”
伏?一直在地底下沉,上万只手抓着他,密不透风,挠得他浑身满是淤青血痕。他愈发窒息,七窍好似被泥浆堵住了般,身体像是挤在一个灌满淤泥的棺材里,动弹不得,而那棺材也在泥泞里一直向下陷落。
这地底寒意刺骨,百骸麻痹,冻伤肺腑,散发着一股阴暗腐烂的味道。
伏?并不在乎这些,他的两眸紧阖,白唇紧闭,与纷扰长绝,兀自陷于故梦之中。
故梦里,他盘在菩提树上,对那人说道,月就是佛性,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就是要渡我,对不对?那人神色如常,没有否认。于是他贪婪地说,可我还想要你的一颗佛心。
但在这一次的梦里,伏?没有骗取一颗佛心,反而化作人身从菩提树下来。落日熔金,余晖落在他们肩上,他盯着那人的眼眸,对那人道。我喜欢你身上的金色,与我的瞳仁是一个颜色。我也喜欢你种的菩提树,夜里总是睡在上面。我自是也很喜欢你,你把月光照在了我身上。我不皈依佛,不皈依法,不皈依僧,但是可以考虑皈依于你……
十三万年的迷梦渐远,伏?向下陷落,耳畔的声音混杂不清。
地狱众生的嘈杂之下,他听见孽镜台的审判之音,罪名十万八千,侈侈不休,亡灵言说善魂不必至孽镜,台前无一是好人。他还听见业火焚烧酆都罗山的声音,地狱道众生苦痛呻吟,冥昏毒气喷发,罪鬼死魂漂泊。
渐渐地,这些声音似乎远去了,水声淹了过来,像是恶海,黑如墨汁,泛着腥秽味道。
那水涌得湍急,纵深万里,无边无际,抓着他的那些鬼手皆自顾不暇,逐渐松开了他,他在这恶海中随波逐流,向着阿鼻大城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阿傍罗刹在水中一把抓住了他,将他的两手捆起来,对他道:“这水可真是邪门,你一下来,水就跟着下来了,随我去无间吧。”
伏?醒来,睁开眼,望着四周的波涛,问:“这是什么水?”
阿傍罗刹道:“地狱周围就是溟海,海水涌进来了。”
伏?问:“为何溟海的水会涌进来?”
阿傍罗刹道:“也许是地狱异动,大地被开,搞得哪里不对劲儿了。上一次溟海的水涌进来,还是在叁拾万年前,不过那可预兆了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