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往事,曾经觉得人间喧嚣招羡,红尘贪爱未得,尔来走此一遭,爱,恨,嗔,痴,他全都体会过了,人间繁华,玉盘珍馐,也皆逐一领略过,即使到头,亦无遗憾。
他曾在书上看过有一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那故事底下写有一首诗,当中有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耆阇崛山时,伏?对这些话还是云里雾里,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在法门立下毒誓,与那罗耶佛同入轮回,便是如此道理。即使重来一回,他也还会这么做,即使明知劳而无功,他也绝不改此意此情。
掠足红尘,过眼爱恨,既已无憾,便是圆满,欲望到头,狂性止歇,何妨万劫不复?何妨堕入无间?
思止,他不复挣扎,反是足跟一顿,蓦地向后跌去。
漫天风雷忽而暂休,尖笑声也止了,流云凝滞,唯有骤雨潇潇不歇,仍然寒凉。
天地鸿蒙万古生此一龙,狂性难收如覆水,曾登大罗之顶一窥天机,竟是甘愿坠入两万由旬下的无间地狱,永缚此身,永劫苦厄。
飘摇风雨之中,伏?敛了狂心,就这么直直跌落,摧枯拉朽,堕于云雾。
他的赤发浮飏,玉面尽湿,金眸长阖,此天人共妒的一张容颜,曾经惑得真佛破浄戒、堕轮回,惹是生非十余万年,而今报应不爽,终将亡毁于此。
地狱众生全都怔住了,在地狱里愣愣地仰望他,目睹他决然下坠,惊魂动魄。
良久,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忽而群情鼎沸,这罪孽滔天的魔龙终于要下地狱了!地狱众生兴奋地攘臂而起,个个都抻长了手,纷纷发出嘶叫,有如朵朵绽开的恶之花,等着将此诱惑之物吞进花蕊。
伏?听到风在呼啸,好似嚎啕痛哭,愈来愈烈,愈来愈响,然后,他听到地狱众生在欢呼,兴高采烈,迫不及待要将他拖下去。
他却心如止水,静闻死生嘈杂,只待身入无间,听宣万载罪名。
正于此间,千钧一发,地面传来一声有如洪钟闷响,似有什么横波猛烈冲击开来,翻动大地,摇撼山岳,余波在万里山川之间接连回荡。
伏?的内腑亦随之一震,震出血来,他从万仞高空跌落,却竟然被蓦地接住了,这一口血,就是他猛一摔落在上面,反震出来的。
忽然,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天地归于岑寂。
伏?卒然睁开双眸,但见重轮叠影,绚烂金光喷薄而出,满天飞金。
远至巍巍群山,上至波委云集,漫天掩地皆覆重重金影,鼎盛无比,万壑千岩上贴一层灿灿金壁,不息川河中涌动着粼粼金流,斜风丝雨中夹着细碎金箔,一道道金光有如锐不可当的宝剑,向上刺穿血红层云,刺破阴霾。
而那地狱众生,就被挡在这道万丈金光之下,颠扑不破,一道隔绝死生,划分地狱与人间。
由
草莓
第184章184.狂性顿歇即菩提颜
似曾相识的金光,比罪渊底下的更为灿烂炳焕,更为震天骇地、荡魂摄魄。
就是此般金光,两次于伏?身堕地狱之际,刹那出现,如一对遽然张举的金色鹏翼,荡开晦暗,将其托举而上。
伏?唇角沾血,用指腹轻轻揩去,忽而猜到何人来者,当即抬头。
果不其然,远处的一座高山之上,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来者身着雪色佛衣,项挂赤色佛珠,单手立掌,身姿遒俊庄严,眼眸低垂,恰似青莲华。
烟霭弥天,云翳浮金,碎影洒在空中,亦落在他的佛衣上,翩然隽洁。
伏?缓缓地站起来,瞳光晃映,直直地盯着远山的人影,对方亦在遥望着他。他们之间相隔百丈,云海翻涌,重岩叠嶂,视线却只定在对方身上,不曾移易。
他们明明才分别不过十日,却像是分离了一百万年那样久远,孤心等尽春秋。
他们明明相识了十余万年,再见却仍有如初逢般悸动,一汪细流撞碎石。
伏?的两腿虚浮,金眸蒙雾,指尖竟是发颤。那高山于他而言,可望不可即,并非他不能飞过去,而是他乃孽障,永远不可能踏入梵天,地狱与梵天之间,就是他与那罗耶之间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把指尖攥进手心里,越攥越紧,纵是指缝里淌出血也浑不觉。
远山上的人影亦晃了一下,好似欲赴眼前,又堪堪抑止,佁然立于山崖。
一佛一魔,身入娑婆,千年万年梦浮生,辗转一世又一世,狂风暴雨中重逢复重逢,一个故事延续着一个故事,金桂下笑叠落花、闲挑棋子,哎哟山里沂水弦歌,琉璃塔内执著问情,痴海城中如醉如狂,唢呐声中耳鬓厮磨,十二州上共行万里。
如今,佛归佛位,魔归魔位,这一场生于娑婆、陷于九衢尘的梦,终是醒来。
伏?想起在青霄宗时看到的刺青,和尚在那时就已经记起前尘,却还是陪着他来到凤蛊山,可是分明走到了凤蛊山前,却又说要止步于此,留他一人走完最后的路。
他仰首凝望着山上的佛,心道,那罗耶,为什么。
为什么你归了佛身,还来找我?就像那时在罪渊,你为什么来找我?
然而,佛总是缄口不言,思不可说,情不可说,因果不可说,一切皆不可说。
伏?垂眸看了一眼足下,地狱众生仍张着獠牙,抻着长臂,等着他身堕无间,只是再听不见那些嘈嘈切切的声音,所有嘈杂皆隔于此道金辉。他想,无间大抵很无趣罢,没有酒,没有和尚,但是还余十世回忆,也算够他聊以慰藉。
他又看向佛,佛依然在注视他,目光深远。他忽而谑笑,对着佛挥了挥手,颜上谑浪,中心是悼。佛发现他掌心的血,眉心一凝,视线定在他的手上。伏?反应过来,收了手,仍在原地对他笑。
那罗耶默默地注视着他,历历千岁,枯荣无声。
伏?一笑,就还和以前一样逍遥风流,直到他的笑淡了,向着远山传了一语心念,对那罗耶道:“没想到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那罗耶却对他说起另一件事:“在庙里的时候,我曾听到你的哭声。”
伏?无奈,问:“我当时站得那么远,你也能听得到?”
那罗耶又道:“别哭,不要难过。”
伏?道:“我也不想难过,只是真到生离死别,仍然有些困难。”
那罗耶澹然,似乎话中有话:“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伏?道:“我听说从生到灭为一劫,下地狱则是万劫不复,那么万劫以后呢?我们还会再见么?”
那罗耶沉默了。
伏?心想,此话问出来确有几分荒唐,一个罪孽深重的魔,下了无间地狱,万劫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不复。既已万劫不复,怎么竟还盼着要与别人再见面?何况那不是别人,那是一尊佛,一尊连娑婆都本不该入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