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轻率了。襄城是李氏的根据地,妄想凭借郑燧和区区几十名死士,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逃离襄城、离开北茹,谈何容易?无论自己还是像郑燧那样的中原士人,近百年来始终低估了北茹这个率性务实的民族。
他有些后悔。郑燧亮明身份的时候,若是直接拒绝就好了。告诉他还没有准备好,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让他再等一等不要当场决定……就好了。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什么时候才算是水到渠成?他也根本不知道啊……
屋外传来脚步声,没有上锁的房门被推开,深秋的北风灌进室内。他略略打了个寒战,以为是例行送饭的,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口,却瞬间僵住。李景肃一身戎装,甲胄未卸,沉着脸一言不发,身后跟着穆陵和两名看守的亲兵。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本能地慌乱,嗫嚅道:“景肃……你、你回来了?”
李景肃沉默许久,独自走入室内。亲兵从外面将房门关上,穆陵的身影守在屋外。
司徒曳手足无措地承受着李景肃压迫感十足的目光,硬扛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带来的近乎窒息的存在感,腿不由自主地发抖。李景肃在生气。他身上压抑的暴戾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曾经被他强迫的那些日子,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你在害怕什么?抬起头来看我。”
李景肃终于开口,却令他愈发惊惧。居高临下的声音在他头顶倾泻而下,让他如沐冰瀑。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抬起头!”
李景肃低吼一声,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对上他的视线,却明显愣了一下。他从李景肃的瞳孔中看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自己,瞪大了眼睛瑟瑟发抖。
“你在怕什么?你怕我杀了郑燧还是怕我处死方淮?”
他抖着嘴唇不敢说话。他在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他只是害怕这件事会撕碎自己这些日子来沉溺其中的假象,害怕李景肃对他的那些呵护、尊重、爱意与温柔,全都是不堪一击的表象,在愤怒之中分崩离析,露出不堪的内里。
下颌被捏住,他没法别过头去,只好移开视线,颤声反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景肃沉默片刻,故意用挑衅的口吻说道:“颍州负隅顽抗,一直是我国南下的最大阻碍。如今捉住了颍州刺史之子,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
司徒曳惊讶地看他:“可你已经不是……”
“我的确不掌军权了,拜你所赐!可我仍是北茹臣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柱国大将军!我所谋划的,当然是对我国最为有利的途径!”
司徒曳难以置信,眼神中逐渐流露出绝望,脸色也变得灰败下去。李景肃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阵阵绝望。
他狠下心来刺激沉浸在绝望中的司徒曳:“怎么,你又想用自己来交换了?用你自己的身体,来换取臣下的平安,求我放过郑燧和方淮?最好别让我听见你嘴里说出这些话!”
司徒曳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李景肃能感觉到捏着他下颌的手上承受的下坠之力逐渐增大。他放开手,改为拽着他的胳膊,司徒曳像是脱力般地顺势跪坐在地上。
“那我……还能怎么求你……还能怎么样……”
李景肃看着跪坐在地的少年单薄瘦削的身子难以遏制地轻轻颤抖,内心苦涩得像生吞了胆汁,倒也愈发坚定了自己下定的决心。既然是留不住的,不如就让他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吧。强行占有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对彼此而言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他已经错过一次。他现在明白自己不愿意再错一次。
何况,他终究是不信他的。
他不相信自己对他的心仪之情至真至诚,他也不相信他会愿意放他离开,他更不相信他对那段曾经强迫凌辱他的过去痛悔至极、发誓绝不再犯。他不信他,所以他才会如此惧怕。若说没有心灰意冷,李景肃并非圣人,实在也是做不到。
罢了,罢了。指间沙,水中月,终究是握不住、留不得……
司徒曳感到眼前一暗,李景肃高大的身影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个精致的木盒摆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问:“你的传国玉玺放在哪?”
“在……在床头……”
“嗯。”李景肃指着那两个一模一样的木匣说:“这两个木匣都是用最好的胡杨木做的,大小是合着玉玺的尺寸量身定制。上面配的是我让那个朔阳铁匠祝启特别打造的锁具,号称无人能解。钥匙只有一把,两个匣子的锁是一模一样的。给你,收好。”
司徒曳怔愣地看着被塞进手心的钥匙,眼角泪痕未干:“你这是……”
“你以后总不能抱着那个玉玺到处走。”李景肃轻描淡写地说,“等会你就开始收拾东西吧。明天下午,你们跟我一起出城。”
“出城?去、去哪里?什么叫做……‘你们’?你要我……”
“我要回平栾。”李景肃冷静地回答,“我并不是因为你的事才提前回来。平栾来了急使,送来消息说我姐姐生了重病,随时有生命危险,我必须尽快赶回平栾。”
司徒曳瞪大了眼睛,惊讶道:“你姐姐?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你有没有核实过,消息是否属实?”
“阿叔当然已经派人核实过,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是刘辉想诓骗我回京的圈套。不过,听说姐姐是因为小产而染病,刘辉也在尽力为她医治,消息的确不假。”
“可你一旦返回平栾、进了王宫……”
李景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你都要走了,就不必担心这些了。”
“我……”
“郑燧那点人手,想要带你回颍川,未免过于不自量力。但我也不方便派太多人护送你。你们全体都要换上北茹的军服,装扮成我的私兵,我会安排人带两百骑兵护送你们离开边境。等出了北茹地界,再让郑燧带路吧。”
“景肃……你是……什么意思……?”
“我明天下午就要动身去平栾,刚好带你一起出城。等到了城外再分道扬镳,这样既能掩人耳目,也避免我走后出现什么变故。所以你跟我一起走,是最好的。”
“你等等、景肃!”
司徒曳颤抖着拉住李景肃的手,打断了他看似冷静的喋喋不休。李景肃平静地凝视着他。
“你……是说,你要放我走?放我跟着郑公子……回颍州?”
“我没有权力放你走。”李景肃依旧平静地说,“能放你走的人只有北茹王刘辉。我只是看管不力,让你逃走了吧。”
“景……肃……”
“收拾东西吧,把玉玺藏好了。那是最要紧的。”
李景肃说罢,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司徒曳的手,起身便走。一瞬间,司徒曳意识到自己全都错了!
他以为李景肃会生气伤心、会处罚主谋、会责备自己,他担心他一怒之下像从前那样把自己关起来、再次夺走这份虚假的自尊和自由。可是他没有,都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决定将真正的自由和自尊还给自己,不惜违背他身为北茹重臣的立场和身份。显然在走进这间屋子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而自己却用一成不变的想法去揣测他……
“对不起、景肃!”泪水夺眶而出,他对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