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皇上的确是比从前沉稳多了。现在朝议,基本上所有的事都是皇上做主决断。不像从前,许多议案看似出自皇上之口,实则是郑相国和李襄王的主意……”
“听说皇上那日在对阵时亲自擂鼓督战,俊美英姿世间无双!真恨我不曾随军出征、无缘目睹……”
“哪里比得上出征前的壮行酒?皇上的万金之躯,竟为诸将歃血践行。能喝到那碗酒,真是死了也值得!”
众人议论纷纷,话题逐渐跑偏,再没人关注李景肃到底病情如何。只有司徒若的父亲扬琛感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倘若果真没什么大事,皇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广征名医,也不会所有大夫入宫之后便不见出来。不放人走,当然是因为病还没有医好,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不能放走他们,以免将真实情况泄露出来。
李景肃的真实病情,一定比他们从表象上的推断要严重许多。皇帝的镇定虽然不像是假装,但那是因为皇帝已经足够坚强,不会再像从前一样遇事只能仰仗他人。
皇帝振作是好事,但也是件惨事。
因着女儿的缘故,杨琛对年少的天子也多了一份无关名利的真心关切。朝会上形单影只又强撑着坚硬外壳的少年,不由地让他生出了些许大逆不道的同情和怜惜。
但愿那个让皇帝重拾欢颜的男人能够闯过这道鬼门关。若是少了那人,前路虽不像从前那般茫然,总是更为艰难的……
杨琛的猜测一点都没错。司徒曳把自己所有的忧虑和悲伤都藏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即便是郑燧、景溪这些跟他亲近熟悉的人,都觉得他的表现过于平静,也就觉得李景肃的情况或许没有程艾说的那么严重。就连最不淡定的李景溪,也被司徒曳的镇定糊弄了过去。加上李景肃病倒之后,分到他们每个人头上的军务更多更重,倒也没有空闲大呼小叫。
司徒曳只是不想再哭泣。
倘若没有了李景肃,这世上也就没有了能包容他的欢笑与泪水的存在。再怎么亲近信任、再怎么同甘共苦,李景肃都是无可替代的。
也因此,他早就不该过于依赖李景肃。近来或许是撒娇得有些过分,上天不愿让他再这样娇惯自己,所以才会让他歇一歇,给自己一个振奋的机会,独自面对朝堂内外的错综复杂。一定是这样没错。他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一定要好好锻炼自己。等景肃康复之后,他也能真正跟他比翼双飞、并肩前行……
一定是这样,没错吧……?
华灯初上,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寝宫。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七八个大夫围在并不宽敞的宫室中,一看便知又是毫无起色的一天。他面对满屋子行礼跪拜的人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听完与昨日并无不同的禀报,恹恹地叫大夫们暂且退下。
已经五天过去,能找到的有点名气的大夫都找了来。李景肃不知被诊了几回脉、灌了多少药,却始终不见好转。人是醒过来了,状况却时好时坏,清醒的时间始终不长。大夫们反复讨论了程艾拿出的药方,也都说不清楚,明明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药物,为何会产生如此大的反噬。
唯一的解释,或许真的是积重难返、命中注定的劫数。
司徒曳无心更衣,也吃不下饭,把人都赶走之后便一如既往在卧榻前跪坐下来,定定地看着昏睡中的李景肃。
短短五日,男人英武的面颊已经消瘦到凹陷,灰败的脸色毫无生机,犹如寒冷冬夜里萧瑟的枯树。司徒曳仔仔细细描摹着男人面部的轮廓,指腹缓缓抚摸眼睑、鼻梁、嘴唇,最后停留在毫无血色的唇上。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鼻腔里喷出高热的气息。这几天他一直在发热,温度始终没有降下去。
“今日上朝,我将你生病的消息告知朝臣。其实也用不着我特意说出来。这几天为你征集大夫弄得鸡飞狗跳,谁不知道……”
“郑相国和怀兴倒是不知道。我在报捷的诏书里没跟他们提及。我让怀兴留在朔阳,着手开始整修皇宫。郑相国倒是应该很快便会回来吧……”
“呵,是了,朔阳的皇宫可是你下令烧毁的。难道你是觉得没脸跟我回朔阳?”
“你到底还要躺到什么时候,景肃?不就是受了点伤吗?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
“你明明答应我的,要带着刘辉的首级跟我回朔阳、跟我去拜祭宗庙、去见我父皇……”
“你把聘礼拿回来了……可是,你人呢……?”
他喃喃自语,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哽咽起来。珍珠样的泪珠滴落在男人脸上,很快便止不住泪下如雨。
他其实很害怕。
不管他怎么强打精神振作起来,不管他如何安慰自己这只是上天的小小考验。李景肃一定会好起来,很快就能像从前一样不知疲惫地为他打理身边所有的事……
但他的内心骗不了人。不祥的预感从一开始便笼罩在心底,以至于他对大夫们束手无策的现状、对于始作俑者的程艾,并没有多少愤怒的情绪。
若是天意如此,迁怒无辜又有何用?
哭累了说累了,忙了一天加上空着肚子,他感到体力不支便趴在李景肃身边,却还是不愿叫人服侍、也不想找东西来吃。握着李景肃的手,抽抽搭搭地啜泣着,迷迷糊糊之间意识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是李景肃的背影。男人背对着他,挺拔的身姿毫无病容,令他欣喜地呼唤。男人却好似没有听见,背对着他径直向远方走去。
“景肃!你去哪?回来啊!景肃!”
他喊着、追着,却喊不住、追不上。男人走得不快,他想着自己拼命跑一定可以追上。可他似乎也跑不快。无论他怎么呼喊、怎么用力,依然像是原地踏步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背影不停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男人的身影变得模糊虚幻,竟然幻化成了一头硕大的白狼,迈开四条矫健有力的长腿,倏然奔向远方……
他惊叫一声陡然起身,发现自己刚才短暂地睡着了。寝居内安然如旧,灯烛摇曳。手心传来轻微的触动,他赫然发现李景肃不知何时睁开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
“景、景肃!?你醒了?”他忙不迭询问,“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我、我去叫大夫……”
李景肃拉住了他的手。
“你又哭……”男人的嗓音沙哑得像干涸的砂砾,艰涩而缓慢说道:“才几天,怎么瘦了这么多……”
司徒曳又哭又笑,顾不上擦眼泪抹鼻涕:“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你知道自己成了什么鬼样子么?”
李景肃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缓了缓,低声说道:“对不起,曳儿……我怕是……再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司徒曳的身体顿时僵住,激动的心瞬间冷却:“你……你胡说什么……”
“我不能再陪你了。”李景肃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都听到了,你刚才说的……”
“那、那跟你胡言乱语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让你……”
男人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听我说,曳儿。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自己有预感……或许你也……”
“不是……我没有……没有什么预感!你别乱说……”
司徒曳越来越慌张,涕泗横流地看着李景肃,其实根本已经看不清男人的脸。
他只听到李景肃的声音越来越艰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不想听到的。
“襄城和我们北茹两部,拜托你好好照顾…… 小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