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曳儿。”父亲的声音和从前一样温和,只是不像从前那样满是疲惫。他们父子二人,运气都不怎么好。父皇生前,他最常看到的就是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神情。混乱的朝堂、接连不断的皇族争斗、还有一个喜好干政的强势皇后,这一切耗尽了父皇的心力,让他在壮盛之年的三十五岁便骤然崩逝,将仅仅十四岁的自己推上了皇位。

事实证明,他并不能做得比父亲更好。

“父皇,儿臣好想您……好想见您……”

“快起来,别哭了。这河太凉,你不能一直坐在里面。”

话虽这样说,元宁帝却并不动手扶他,只是反复催促。司徒曳渐渐止住哭泣,缓缓地站起身来,却发现近在咫尺的元宁帝的面孔像是笼罩在一层薄纱之后,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五官并不十分清晰。

“父皇?儿臣怎么看不清您的面孔?”

“因为你还不到来见我的时候。”

“父皇?”

“曳儿,父皇知道你受苦了,也知道你的母后和遥儿,确实对不起你。可你现在若是渡了这条河,未免太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儿臣再这么继续苟且偷生,只会沦为后世的笑柄!父皇,就让儿臣解脱了吧……”

元宁帝轻叹一口气:“父皇知道,以你的性子,要你活下去振作起来、图谋报仇复国,对你来说太勉强了。可是你如果真的死了,除了能留个令人惋惜的名声,还能有什么?你难道想把父皇留给你的江山,托付给你母后?你觉得她会让遥儿兴兵北伐、收复失地?还是觉得她会为你报仇?”

司徒曳啜泣不语。

“立后如此,父皇也无可奈何。她虽是你的母亲,可是对你……未免过分冷落……”

“……儿臣不够机灵,不讨母后欢心,不怪母后。”

“活下去,曳儿。活下去才有机会。若是死了,除了终日嗟叹,再无可为。”

他很想说就算活下去、活成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机会?靠着出卖身体去讨好异族君臣吗?但这话总不敢在父皇面前说,因而沉默不语,只小声啜泣。

良久,他听到元宁帝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股力道忽然推了他一下,将他推了个踉跄。脚下的河床骤然消失,他如坠深渊般骤然下坠。

“父皇!!!”他大喊,声音却像是被虚空吞噬。元宁帝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他在呼呼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之中无助地坠落。

眼前陡然一亮,身子撞击在柔软的草甸上,下坠之势戛然而止。环顾四周,是一片恍如仙境的树林,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风姿秀丽,林间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果的气息,令人心醉。他禁不住贪婪地大口呼吸,感受着久违的轻松愉悦。

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在动,他定睛细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头硕大的白狼正在十步开外的距离凝视着他,黄玉似的眸子透出沉稳刚毅的气息。他顿时吓得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没想到白狼看了他一阵,扭头走到一旁的矮树林,对他视若无睹。他有些意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小心地走上前去。

靠近了愈发觉得那匹狼体型极为健硕,背脊的高度竟然到他腰际,身上雪白的毛发蓬松油亮,神骏无比,看得他心中竟然毫无惧意,生出了欣赏喜爱之情。再仔细看,他更为惊讶地发现那匹狼正在为一头蜷缩着趴在地上的鹿舔舐伤口。

那是一头白鹿,体型不大,通体也是银色的毛发,一根杂毛都没有,十分罕见。然而鹿的身体上却有无数流血的伤口,看起来伤势很重,触目惊心。而白狼则用它冒着热气的舌头轻轻为鹿舔去伤口的血水脓水,血腥之气竟然没有刺激它的食欲,让司徒曳看得啧啧称奇。

他不由地蹲坐下来,想看看眼前的一匹狼和一头鹿,最终会如何。难不成狼想要清理掉鹿身上的伤口,再把它干干净净地吃掉?还真是头讲究的狼呢!

这一看就不知看了多久。一狼一鹿谁也没在意他这个旁观者,狼为鹿清理伤口,也为它找来远处的鲜草。鹿应该无法站立,只能吃到身边的草。司徒曳看得愈发惊奇,从没想过还会见到狼衔草喂鹿这样的奇事。

这森林天光明亮,却毫无变化,看不出时辰流动。不知不觉,司徒曳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打盹。身子一歪骤然惊醒时,发现眼前站着一头通体雪白、头上长角的神兽,竟是一头白色的麒麟!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麒麟用铜铃般的眼睛瞪着他,发出闷雷似的声音:“汝还在此作甚?速速归去吧!”

一股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整个被震飞了。慌乱之中他瞥见那头白狼出现在麒麟的身边,麒麟扭过头,轻轻用嘴去蹭狼头。先前的那头白鹿却不见了踪影。他还想再寻,身不由己,天旋地转,忍不住喊叫出声,从颠簸摇晃的马车上醒了过来。

“皇、皇上!?”

程艾的声音变了调。司徒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直挺挺从车板上坐起来的,难怪把程艾吓了一跳。御医的表情像是见了诈尸,司徒曳苦笑着,摸了摸缠在脖子上的绷带,哑声说道:“看来又一次被御医救回来了。早知如此,不如把你派去母后身边,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缓过神来的程艾手脚并用爬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难以置信:“皇上您……怎么说醒就醒了?真是吓死微臣了……”

司徒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刚才起身虽然生猛,然而昏迷多日的体虚气弱很快袭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肚子里也没什么食物,不由地重新躺了下来。

“皇上您还好吧?昏迷了这些天,只能喝点汤水,应该饿得狠了。您先喝点水,等到大军停下来扎营,微臣再为您准备饮食。天色不早,应该也快要扎营宿夜了。”

司徒曳点点头,喝了水觉得好多了,又问:“这一次,又是多少天了?”

“皇上昏迷了整整七日。臣差点以为……”

司徒曳无言。他和程艾其实心照不宣,他不醒才是本愿,醒来却是意外之喜了。程艾看着他,也不问,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朕……梦见了父皇。父皇要朕继续活下去。”

程艾惊喜交加,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在他面前重新用回了天子才能用的自称。他微微笑了笑,轻轻握住程艾的手。 ⒐543⒙008?

“辛苦了你,一直照顾朕。朕不会再寻死了,不会了……”

“皇上!”程艾终于忍不住落泪。四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他等程艾止住哭泣,握着他的手又道:“你去告诉李景肃,朕已经醒了。并且跟他说,朕想见方淮。”

李景肃听说司徒曳醒来,果然欣喜得像是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来到马车上。司徒曳看着他真挚的喜悦和眼中的泪花,不知为何心里似乎也没有那么憎恨和厌恶了。

“我的请求,程御医已经转告了吧?我想见一下方淮。”

“好、好!等会扎营时,我马上带他来见你!”

司徒曳轻轻“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又问:“你没有因为我的事,责罚他们吧?你曾经说过……”

“我不会再逼你了!”李景肃忙不迭表白,“逼迫你至此,是我不好。我没有迁怒任何人!”

司徒曳闻言,深深看了看李景肃,发觉这人竟然瘦了很多,原本英武饱满的脸颊凹陷了不少,眼窝显得更深了,面色暗淡,胡子蓬乱。虽说他一直没怎么在意他的脸,也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

何必呢,他想。不是说了只是个当做玩物的奴隶,怎么还当真了。

大军选好了过夜的地点开始扎营时,李景肃果然亲自带来了方淮,并且非常主动地留下他们君臣二人单独相见。司徒曳虽觉意外,但这本来就是他打定主意决定极力争取的,不用费力反而正好。

方淮见到他十分激动。君臣二人已经有许久没有机会单独相见了。但方淮并不知道他自杀的事。他特意问过程艾和李景肃,出于维护俘虏情绪稳定的目的,他们二人达成一致意见,封锁了这个消息。因而他也无意透露。脖子上的伤,他只对方淮解释说是不小心弄伤的,因此休养多日,一直不便见人。

详细询问了俘虏们的状况,得知李景肃并未说谎,俘虏的待遇比从前还要好些,他才放心下来,转了话题:“怀兴,朕找你来,除了想问问你们的近况,也是因为朕有一事相询朕做了一个梦。”

他把梦中见到白狼衔草喂养白鹿、白鹿伤愈后化身麒麟的梦境仔细地描述了一番。比起与父皇在梦中相见一事,这个梦境更加令他不解。他仔细回想,觉得那头麒麟应该是白鹿所化。但他不太确定这个梦有什么含义。方淮在被俘的所有官员之中,学识最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