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肃颇有吃惊之感,赶忙去看司徒曳的反应,却见少年搁在膝头的双手捏着拳头微微颤抖,暗地里咬紧了唇,脸色却没有变。

“……果不其然。”

轻声一句低语打破沉默,司徒曳的拳头攥得更紧了几分。李景肃不动声色将自己的大手抚在他拳头上,虚虚地握着。

“如果我没记错,白津渡口,是从祁州南下渡江最为便捷的通道。过了渡口,向东南再走不到百里,便是江南腹心镇宁城?”

郑琨道:“正如襄王所言。白津渡口是吴地的门户,也是江南的门户。江南兵马向白津渡口集结,目的不言自明。”

李景肃道:“看来司徒宪北上之前早有安排,应当是约定了日期、集结军队,与刘辉南北夹击,共同对付颍、祁二州!”

司徒曳死死地咬着嘴唇,死盯着面前地板上的一点。他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内心气愤至极,却意外地并没有伤心之感。大约是因为他的一颗心,早已被曾经以为的至亲至信之人伤透。

口中剧痛和腥甜的血腥气帮助他平复了情绪。他抬起头看向郑琨,从年过半百的老臣注视自己的目光中感受到关切和疼惜。

对,他没有亲人了。司徒皇族已经死干净了。可他还有李景肃、还有郑琨这样忠心耿耿跟随他、还有郑燧那样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的人们……

是不是很高兴, 小曳终于承认“我家亲戚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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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82章 一六六、南北动向(2)

“司徒宪企图将朕掳走时,除了提到刘辉,还提到了司徒玮。朕推测,他与代国刘辉的结盟,可能并非单纯信使往来。在前来颍州之前,他或许亲自去平栾见过了刘辉。他们的协议,很有可能是联兵平定江北之后,划江而治。”

李景肃想了想,皱眉道:“如果江北全被刘辉吞并,对江南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会为这种协议出兵吗?”

司徒曳轻声一笑:“你不明白吗,景肃?对太后和司徒宪而言,朕的存在,才是他们最大的障碍。只要朕活着,就会有人拥立朕,泽方便是篡位,江南便是伪朝。联兵刘辉,对他们而言,若能成功,简直是额手称庆的大喜事,江北土地又算什么?一开始他们便抛弃了,不是么?”

他说得字字泣血,李景肃听得心疼,用力握紧他的手。郑琨深深行了一礼。

“太后和吴王贪生怕死、偏安江南,不思收复故土、营救天子,反行篡位之举,实属大逆不道,天下共诛!皇上是先帝嫡子,有传国玉玺在手,天命所归。臣等宁可为皇上血战到底,绝不承认江南伪帝假朝!”

司徒曳轻轻点头:“有尚书令在,江南不足为惧。以江南目前的局势推断,此次联兵北进,以司徒宪为主帅的可能性最大……”

郑琨想了想:“凭司徒宪的身份地位,非他莫属。臣赞同皇上的推断。”

“此人行军打仗本事如何?”李景肃问。

司徒曳冷笑:“我朝皇族,有几个真的上过战场?司徒宪在朝堂上长袖善舞也就罢了,朕并不觉得他有统兵作战的才能。”

郑琨补充道:“我朝藩王即便就藩统兵,实际军务都有副将打理,亲身上阵者极少,与北茹军制截然不同。何况司徒宪从未离京就藩。”

“那就不足为惧了。”李景肃道,“军队战力全看主帅。只要司徒宪手下没有善战之将,集结的兵马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司徒曳对着摊开在面前的地图,沉思良久,询问二人:“你们认为该如何应对?”

郑琨道:“江南集结完毕之后,必定先攻祁州。祁州城池不如颍州坚固,这几年臣与祁州刺史邓晤又是……又是以防范北茹南下为主,祁州军务方面的确不如颍州精良。眼下祁州又抽调了部分军力西征,难免兵力不足。必须早做准备,囤积粮草、招募兵员,加紧备战。”

李景肃道:“何不趁刘辉大军尚未赶到颍州,从颍州调兵前去支援祁州,速战速决,击退南兵,再回头集中精力对付刘辉?我倒觉得刘辉的威胁大过司徒宪。”

“万一不能速战速决呢?”郑琨反诘,“虽说司徒宪非善战之辈,若大军压境,祁州陷入僵局,便等同于三线同时应战,恐怕难以支撑……”

司徒曳又盯着地图看了许久,又听二人各自阐述一番,思虑良久,对郑琨道:“郑尚书,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觉得是否合适?朕希望你能亲自前往祁州坐镇!”

郑琨有些迟疑,不解地看向司徒曳。少年天子的目光十分坚定,坦诚地注视着他。

“朕知道,颍州城坚池深、军士精锐,皆是你的心血。朕并非想要夺走你的心血,只是认为以尚书令的才能,不应局限于一州一城、安于保境一方。”

郑琨行礼:“承蒙皇上看重,臣惶恐。皇上想要臣去祁州的意思,莫非……不仅是要臣协助邓刺史备战?”

“朕的确不是这个意思。”司徒曳坦陈,“朔州、颍州、祁州,三州同时开战,无论如何,过于勉强。兵力、财力,都难以支撑吧?”

他说着看向李景肃,后者不置可否。他笑了笑。

“承蒙你们不嫌弃朕一穷二白,不仅愿意跟着,还出钱出人出力,朕并非不知底细。”

李景肃生硬地说:“朔阳城是我打下来的,皇宫的财物也是我抢走的,我现在还给你罢了。”

郑琨微微露出尴尬之色,却瞥见司徒曳反手握住了李景肃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攥着。李景肃的脸色便也跟着缓和下来。

郑琨表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下供奉王师,本就是天经地义。”

“话虽如此,人力财力终究有限。所以朕想让你去祁州,协助邓刺史,一定要守住祁州,粉碎刘辉与司徒宪联兵的阴谋,绝不能让他们会师颍州!”

司徒曳说得斩钉截铁:“相信你们两位久经战阵,都比朕要明白。颍州城再坚固、城内人心再坚定,若面对代国精兵强将的倾国之力,加上江南十万大军,围困攻打,也难以持久。所以朕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守住祁州,阻挡司徒宪叛军北上!”

李景肃和郑琨当然也是这么想的。谁都不愿打一场坐困愁城的守城战。何况祁州若是丢了,永嘉帝的昱朝相当于直接少了三分之一,顿时岌岌可危。他们都知道无论如何必须守住祁州、阻挡司徒宪北上的脚步。

郑琨躬身一拜:“臣愿意前往祁州,协助邓刺史坚守退敌,绝不辜负皇上期待!”

“嗯。不过朕不是要你坚守,而是要你负责。”司徒曳坚定地说,“朕会下诏拜你为相。”

郑琨大为震撼,连声推辞。司徒曳却坚持不退。两人反反复复纠缠许久,李景肃实在忍不住内心不解,出声询问:“为何郑尚书不肯领受?皇上拜相,无非是信赖有加,也让郑尚书统领祁州军务能够名正言顺,难道不是这意思?”

郑琨脑门冒汗:“襄王实在有所不知。丞相之位,百官之首,可一人独揽朝政大权,威望过大,从前朝开始便渐渐虚设此位。我朝开国以来,拜相仅有三人,都是自封的……”

李景肃还是没明白。司徒曳轻声一笑:“尚书令的意思是,我朝三位丞相,皆是当年‘庆和政乱’之中,篡权谋逆的几个亲王自居此职。然而尚书令也说了,那三人都是自封。现在,却是朕亲自封的,怎可相提并论?”

“这……”郑琨进退两难。

李景肃毫不在意地说:“尚书令还是接受了吧。你为相,我为王,辅佐皇上,相辅相成,不是更好?别人看了,也知道皇上有意让你我互相牵制,便知朝廷不会有一人独大之嫌。”

郑琨的表情颇有点一言难尽。这种话即便心里这么想,中原的士人也绝对不会说出口,弯弯绕绕的,不知有多少勾心斗角、误会龃龉因此而生。一时间,倒有点羡慕北茹人的单纯直率。

司徒曳也忍不住笑出声:“景肃说的也没错。尚书令还是不要推辞了。若无反心,即便封王拜相、身居高位,何惧他人猜忌?”

郑琨重重叩首:“皇上如此说,再推辞便是臣的罪过。臣谢皇上隆恩!臣与祁州、与社稷,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