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史书却会留下“永嘉二年冬十月,朔阳城破”的记载。后世的人会认为,大昱的京城被异族大军攻陷,是他永嘉帝司徒曳的过错。
腾毅拽着他,在一小队禁军的簇拥下,趁着北茹骑兵忙于劫掠逃亡百姓,转进小巷中,避过了这队先头骑兵的锋芒。腾毅转身向他保证一定会拼死保护,他点了点头,强打精神许诺:“待平安出城、与太后等人汇合,朕一定会重重封赏诸位的护驾之功!”
能活下去的话,他当然想活着逃出去,即便太后和朝臣们不见得特别在意他的生死。
众人在腾毅的带领下,拣小路穿街过巷,想在一片混乱的城中找出一条活路。城中现在乱军和难民混在一起,秩序荡然无存。即便是曾经最为精锐的皇宫禁军,应付起来也十分吃力。好不容易艰难地转移到东南门,原先就不多的士兵又损失了一些,还跟在司徒曳身边的只剩下五十几个人了。
好在,城门洞开,难民蜂拥而出,城门旁既无守军也无敌兵。他们这一小群人被裹挟在逃难的人群中出了城,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远远地听到有人惊叫:“北茹骑兵!北茹兵杀过来了!!”
哭喊声顿时爆发开来,北茹骑兵的马蹄声惊心动魄地袭来。司徒曳吓得话都说不出,腾毅一把拽住他。
“皇上不要离开臣的身边!臣拼死护卫皇上!”
场面顿时极度混乱起来。在骑兵的追赶下,人群四散奔逃,却被骑兵有意堵截、驱赶,最后又全部被逼回城墙下。不断有人倒在骑兵的马刀下,飞溅的鲜血和马蹄踏起的烟尘混杂在一起,哭喊和悲鸣夹杂着北茹骑兵的怒吼和狂笑,恍如人间地狱。
司徒曳拼了全力跟在腾毅身边,总算没有受伤,却也始终无法逃脱。五十余人的禁军早已四散,只有五六个人还聚在一起。司徒曳被他们护着,尝试了几次想要冲出越来越紧缩的包围圈,最后还是失败了。
与周围幸存的百姓一起,几个人被紧紧压缩到城墙边缘。北茹的骑兵来回奔驰,大声吆喝。人群愈是惊恐万状,身着异族服装的胜利者们便愈发得意。
喧嚣持续了一阵,北茹的骑兵忽然安静下来,收起了耀武扬威的姿态,全部朝向一个方向行礼。司徒曳缩在腾毅身后看过去,只见一队打着旗号的骑兵簇拥着一个明显身份高贵、器宇轩昂的北茹贵族,来到近前时勒马放缓脚步。周围所有的骑兵一齐在马上行礼,用听不懂的异族语言齐声呐喊,声势浩大而恭敬。
“腾毅……”司徒曳用发抖的手轻轻拽了拽禁军校尉。
腾毅伸出手护住他,低声说:“当心些,来者身份似乎不同寻常。”
司徒曳吓得大气不敢喘,也不敢抬头看,只能躲在人群的缝隙偷偷看去。只见那个北茹贵族对手下人说了些什么,骑兵们立刻开始驱赶人群,把年轻男女和老幼区分开来。人们似乎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悲惨命运,才刚略为平复的哭声再度响起。
司徒曳和腾毅也被拖到年轻男女那一边。两人无法反抗。腾毅暗中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短刀,终究还是放弃了徒劳的念头。
拖拽司徒曳的士兵力道很大,他被推了个跟头,惊叫一声摔倒在地。他摔得很重,一时间有点爬不起来。士兵嫌他碍事,骂了一声抬腿就踢。腾毅赶忙扑上去护着他,替他挡下了殴打。士兵见状更加恼火,大声谩骂踢打。腾毅紧紧将司徒曳护在怀里,蜷缩在地。
殴打骤然停止,一阵北茹话的呵斥之后,两人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用略带口音的中原话命令道:“站起来。站到队伍里去。”
腾毅挣扎着爬起来,司徒曳坐在地上,仰面看着骤然出现在身前的高大身影。说话的正是那个北茹贵族,华丽的衣着和精致的铠甲彰显了他的身份,粗犷俊朗的面容充满了北方大地风沙磨砺出的阳刚之气,身上的肃杀之气让自幼长在深宫之中的司徒曳难以遏制地感到惧怕。
可他知道自己必须爬起来,顺从地站到人群中去,才能隐藏住自己的身份。他不能在这里做出与众不同的举动从而引人注意,更不能再激怒对方。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己和腾毅的性命。
所以他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不敢再与对方对视。然而在他起身的同时,却被一把揪住衣领,被迫转身,与足足高了他一个头的男人对视。
男人看他的眼神完全变了,像是盯着一头无助的小鹿。
“等一下,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站到那边去。你可是最贵重的战利品,永嘉帝、司徒曳。”
司徒曳顿时脸色惨白。
第002章 二、阶下囚
李景肃眯起狭长的丹凤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年。
少年比他矮一个头,身材纤细单薄,一张消瘦的面孔染灰蒙尘脏兮兮的,发髻有些散乱,看上去颇为落魄。身上的衣着已经尽可能选了不那么惹眼的,虽与他的身份不相称,仍是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上乘衣料。他抬起少年的下颌,让他仰着脸朝向自己。少年身边的健壮男子发出一声怒吼,立刻被他的亲兵制住,死死地按倒在地。
少年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在消瘦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眼神中满是恐惧。没错了,与两年前的登基大典相比,虽然更加瘦削落魄,的确是同一个人。
李景肃微微一笑,低声问道:“你是司徒曳,对吗?”
少年咬着嘴唇僵持片刻,似乎终于认命,哑声道:“你……你是何人?为何认得朕?”
“我叫李景肃。皇帝陛下贵人多忘事,大约已经不记得,两年前陛下登基,我曾代表北茹王来朔阳觐见祝贺。”
“李景肃……你就是北茹的大将军、李景肃……”
司徒曳看向李景肃的眼神更为绝望。显然,逃跑失败的少年皇帝也知道,北茹此番攻破朔阳城,统兵的并非北茹王刘辉,而是大将军李景肃。
李景肃很满意他这个反应,示意亲兵牵过自己的马,抓着他的胳膊,竟然凭空将他托举起来,放在马背上。司徒曳吓得惊呼一声,惊慌失措的同时愈发感到自己与对方在力量上的差距。李景肃随即翻身上马,将他圈在怀中。
“随我一同入城吧!皇宫里的东西在哪,你最清楚了。”
被按在地上的腾毅喊道:“野蛮人!不许对陛下无礼!!”
北茹士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有几个李景肃的贴身亲兵听懂了,立刻作势要打。李景肃瞥了一眼,吩咐亲兵:“不必理会败犬之吠。将此人看牢,别让他跑了。”
回过头来,他又低声对司徒曳说:“这人对你如此忠心,又是武人的体格,应该是你的禁军吧?”
司徒曳低声下气地回答:“他是禁军校尉腾毅。请你……饶他一命,莫要伤害……”
李景肃冷笑一声:“那就要看我的心情了。”
他随即下令,全军入城。而在城外被围堵的这群百姓,则无一例外,全部成了北茹军的俘虏。司徒曳很清楚等待这些百姓的命运,多半是沦为奴隶,被带到异乡劳作至死。
他感到心痛欲裂,几近窒息。身为皇帝,无法保护自己的子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异族军队残杀、奴役。不仅如此,还在他们面前被识破、被擒获,甚至被敌人禁锢着入城,像是战利品般展示。这让他羞愧难当,恨不得刚才就被一刀杀死,免了受这份折辱。
从城门走向皇宫的路无比漫长,李景肃的马速并不快,似乎有意在巡视,展览怀中贵重的战利品。城内的抵抗基本上已经全面崩溃,原本就不多的守城禁军随着皇室和大臣们的逃散,也早已四散逃跑。来不及逃跑的百姓只能赤手空拳面对异族军队的劫掠,未被残杀的幸存者则被当做俘虏集中起来。司徒曳看着倒在瓦砾中的赤裸尸体、遭遇暴行而哭嚎求救的女子、淌着新鲜血液的残肢断臂、火焰中熊熊燃烧的房屋民宅,终于忍受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你哭什么?”
李景肃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正上方传来。他无法回答胜利者的提问,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看看,这些不都是你的过错吗?你们司徒皇族纷争不断,二十年来争斗不休,导致国家崩溃、民不聊生,才有今日之败!你有何颜面哭泣?!”
司徒曳用袖子遮着脸,无言以对。对方的字字句句都扎在他的心上,没有一句话说错。唯一可以反驳的或许是反问对方我国内政混乱,便是你们攻打的理由么?
答案理所当然。大昱强盛时,以武力震慑周边部族,让所有民族俯首称臣。等到内乱不止国力衰退之际,自然免不了被人趁火打劫。
自毁社稷的事从来都是自己人做出来的,怪不了旁人。
从几个方向分别攻城的北茹军队在皇宫附近汇合时,司徒曳看到的是更为震撼的场面。从前朝便开始兴建、沿用了一百多年的皇宫,从未像此刻一样,宫门大开,任人予取予夺。北茹显然并未向士兵下达不许抢掠皇宫的命令,宫墙内不止一处被焚烧,兴奋的士兵三五成群,搜索每一间房屋,寻找他们想象中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以及柔弱纤细的中原美女。但他们哪里知道,多年内耗使得皇宫内库早已不复当初,仅余的一点财物也都被太后离开时带走了。此刻的皇宫,不过是金玉其外的空城一座。
李景肃的出现在北茹军中掀起了狂热的欢呼。将士们高举手中的武器,用北茹话大声呼喝,司徒曳听不懂。不过他猜测,他们应该是在对最高指挥者表示敬意和祝贺。北茹此次南征,从庆德关大捷到攻破京城朔阳,不过短短四个月,大将军李景肃功不可没,士兵如此兴奋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看在战败者眼中,又是何其伤感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