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住小巧的脸,身子蜷缩得像虾米。

“我有何面目面对天下百姓?有何面目面对朝堂上下?……你为何要将我救活?为何不让我就这样解脱了……”

“皇上您别这么说、更别这么想啊……您活着,天下百姓的心才有归属……没有人会责怪您的……”

程艾愈发手足无措,期期艾艾的劝解之词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苍白无力。他知道司徒曳听不进去,但除了用无力的语言试着去劝说,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一股冷风蓦然吹进帐篷,李景肃高大的身影带着寒风大步走近,让程艾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刚巧看到李景肃的表情从起初的晴空万里迅速转变为阴云密布。

“怎么回事?永嘉帝刚醒为什么又在哭?”

愠怒的责备劈头盖脸对着程艾砸下来,吓得他一个哆嗦,急忙请罪:“是微臣说错了话,惹皇上不快!”

李景肃的目光凌厉得像要当场杀人,程艾顿时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大约是要交代了。一旁的司徒曳猛地吸了下鼻子,抬头看向李景肃,用浓重的鼻音说道:“我为何哭泣,你难道不知?难道非要我求你,是我自己要哭、不关旁人的事,你才肯放过御医么?”

李景肃被怼得无话可说,僵了片刻,忽然瞥见已经凉了的汤药,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药都凉了,让他服侍你喝了吧。”

帐篷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尴尬。程艾赶忙端起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药碗,小心地喂给司徒曳。李景肃站在一旁看着。当着他的面,司徒曳也不敢拒绝,皱着眉喝下苦涩的深色药汁。等他一喝完,李景肃示意程艾出去。心情复杂的御医只好在两名士兵的陪同下离去,一千一万个不放心让才刚苏醒的司徒曳再次与伤害他的行凶者独处。

宽敞的中军帐中只剩下两人时,气氛也随即降至冰点。司徒曳弓着身子坐在榻上,低着头不说话。李景肃踌躇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慢慢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第三天了,总算是醒了。他早已叮嘱那两个跟在程艾身边的士兵,只要人一醒,必须立刻通知自己。刚才他正在与穆陵商议筹集军粮的事,接到通报后马上丢下军务赶了过来,哪曾想一见面又是哭。那天晚上哭肿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消了些,再哭的话,他担心他要把眼睛哭坏了。

可正如他所说,他为何哭泣,他是最清楚的,也是唯一应该负责的人。这样的自己,有何脸面出现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关切的面孔?

沉默了很久,他总算找出一句自认为多少能够表明心意的话,放缓了语调说道:“等回到平栾,我会竭尽全力说服王上,让你正式入我家门。”

司徒曳骤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惧,抖着嘴唇颤声问:“什么意思?回到北茹都城,你也不打算放过我吗?”

“……我已说过你是我的人,你以为我是说笑的?”

司徒曳紧紧攥着被褥,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李景肃以为他要爆发,略显紧张地看着他。然而片刻之后,积攒起来的情绪却如同退潮般忽然消散了。

“随便你吧。”

“……”

丢给他的只有一句淡淡的话语,甚至没有了愤怒。这种淡漠却更让他无所适从。他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硬着头皮在心仪之人身边坐了半晌,也找不出一丝温情的感觉,最终只有尴尬地起身。

“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军务。程艾就安排在你身边负责照料你养伤,我派了两个士兵给他帮忙。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们说。”

司徒曳不语。李景肃等了片刻,悻悻地转身欲走,却突然等来了询问:“不是说休息三日?大军何时出发?”

“……再过几日吧。不急。”

司徒曳又问:“我想再去泡一次温泉,可以么?”

李景肃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回答:“可以!当然可以!……不过还是要问问御医,看你身子是否合适。”

司徒曳“嗯”了一声,再不多说,翻身背对着他躺了下去。李景肃看了看他瘦削的背影,欣喜于他忽然提出的要求,满怀愉悦地重新去找穆陵商量正事了。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去的同时,司徒曳的泪水夺眶而出,默默地滑过脸颊,滴落在硬邦邦的行军枕头上。正式入家门,这话什么意思,他已经懒得追究了。他只知道一件事,这个北茹将军并不打算放过自己,无论他的王是否允许他对自己的侵犯行为。

被凌辱侵犯、被当众羞辱,这样的事并不会随着返回北茹而结束。相反,倘若他真的向北茹王提出索要自己的请求,不管北茹王是否同意,自己被他侵犯的事实都将暴露在整个北茹宫廷面前。所有人不管是昱朝臣民、还是北茹君臣都将知道,永嘉帝司徒曳,是北茹大将军李景肃的龙阳之宠。

在这样的奇耻大辱面前,生亦何欢?

第0019章 十九、落花

李景肃非常高兴司徒曳能向自己提出再去泡一次温泉的要求。有想做的事总是好事,再说这几乎是司徒曳第一次单纯为了自己而提出的要求,在李景肃看来这表明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再加上这几天,他更多的精力放在分兵攻打附近的武装坞堡、筹措军粮上,还要瞒着司徒曳不让他得到消息。因而他忽略了司徒曳眼中的神采,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无论面对谁都是一副黯淡无神的样子。

李景肃忽略了,身为御医又每日陪伴在司徒曳身边的程艾并没有忽略。他很担心少年皇帝的精神状况,但司徒曳的表现又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地方,让他找不到切实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担忧。除了尽心尽力为他治疗调养,他也做不了别的什么。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那个丧心病狂的北茹将军似乎听了他的冒死劝诫,这几天都没再强行逼迫。司徒曳身上不见新伤,原来的伤口一天天好转,脸上也有了点血色。即便精神不济心事重重,年轻的身体到底恢复力强。

这天他给司徒曳的秘处上完药,穿好衣服后,满怀欣喜地告诉他:“微臣冒犯龙体,这是最后一次了。皇上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无须再涂抹外用伤药了。”

司徒曳脸上不见喜色,淡淡应了一声,突兀问道:“这都几日了,为何在这里停留这么久?你知道北茹人在忙些什么吗?”

程艾愣住。他一个御医,还是昱朝俘虏来的,怎么能知道北茹军的动向?但是看司徒曳的表情,却又不像在开玩笑。那两个一直跟着他监视、帮忙的北茹士兵,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被允许在场,他琢磨着司徒曳或许是特意挑了这个时机。

便压低声音答道:“详细情况微臣不得而知。不过多少有听到一些,似乎是粮食不足了,蛮人想在附近筹些军粮再走。”

“筹粮……呵,还不是强抢?这一带的百姓又要遭受刀兵之祸、无妄之灾了。”司徒曳叹息。

程艾一时无语。他还不敢告诉司徒曳,因为手头能用的药材实在有限,他迫不得已向李景肃提出希望能找些药材。李景肃拿了他提供的清单之后,第二天就把药材找齐了。他既不敢询问来源,李景肃当然也不会告诉他。

“大军出发前,我想再去泡一次温泉。”司徒曳又道,“那人也已经同意了。程御医,他若问你时,望你能允许。”

“这……既然是皇上所愿,微臣当然不会阻拦。以伤口的恢复情况来看,应该没有大碍。”

“嗯,多谢。”

司徒曳特意提出想去泡温泉,让程艾多少觉得有些怪异。他觉得司徒曳应该没有心情去泡温泉,但是特意跟自己说这件事又说明他无论如何都想去。不过他觉得如果他真的这么想去,倒是一件好事。人最可怕的,是对任何事情都失去兴趣。自从司徒曳醒来之后,他不关心饮食、不关心睡眠、不关心自己的伤势,甚至没有关心过其他俘虏的状况。唯一的关心,似乎就是泡温泉的心愿,这证明司徒曳至少还对身外之事表现出了一丝兴趣。

没过几天,李景肃便实现了这个心愿,特意找了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兴致勃勃地带着司徒曳和少数几个亲兵去那个有温泉的山谷了。留在营地的程艾难得不必整日陪伴,便到俘虏营为几个受伤、生病的人看诊,意外地发现生病的人当中竟然有方淮。

诊脉过后,他发现年轻的京兆尹身体健康,什么病都没有。正在疑惑时,对上了方淮炯炯有神的目光,轻声道:“御医,我并未生病。听闻你来,只想找借口见你一面。”

“方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

“皇上如何了?我虽想亲眼面见皇上,无奈蛮人不许!这些日子,当真心急如焚!”

程艾轻叹:“大人放心,皇上没什么事,只是被那蛮人将军软禁着,不得随意行动。”

方淮松了口气似地说:“那就好。无事就好。我真担心……”

说着便说不下去,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程艾脑中掠过第一次被叫去给司徒曳治疗时的情形,横下一条心,坚定地握住方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