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好之后,麒麟站直了身子,随即开始奔跑起来。他惊呼一声,双手抱住麒麟的脖子,感觉那长长的鬃毛轻柔地抚慰着脸颊,无比柔软而亲切。

奔跑了不知多久,似乎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疏忽一瞬。眼前赫然开朗,现出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麒麟载着他降低了高度,他看到林中空地间,一头硕大的白狼在漫无目的地徘徊,不时用爪子抠挖地面,不住地呜咽低鸣。

“白狼……”他喃喃道。

“它失去了爱侣。它在祈求上天将爱侣还给它。”

眼眶湿润,他俯视着悲恸的白狼,问道:“上天会回应它吗?”

麒麟没有回答。

白狼忽然抬头仰天,用尽全身气力发出悠长的咆哮。狼嚎如泣如诉,宛如哀歌,直入云霄,撕心断肠。司徒曳的泪水滚滚而下,双手抱紧了麒麟的脖子。

“走吧……我们走吧……”

麒麟无声无息地迈开步伐,重新走入黑暗之中。司徒曳伏在麒麟柔软的毛发中哭泣不止。他知道自己应该抛弃一切爱与恨、不舍与不甘、权力和责任,一身轻松,坦然面对生命的终点。可他做不到。

“如果我死了,景肃是不是也会那么伤心……”

他轻声地问。麒麟并不回答他。

“我也不想死啊……我不想让他那么伤心……”

他紧紧抓住麒麟的背毛。柔软的毛发萦绕在指尖,抚慰着满是悲苦的心。

“曳儿!曳儿!!”

他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喊声。是李景肃的声音。李景肃在喊他。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紧紧趴在麒麟背上,不敢回头,甚至不敢仔细去听。他怕自己听清了、看清了,会再也舍不得离去。哪怕无法再醒来,变成一具只会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喘气的行尸走肉,他也愿意留着这口气,给李景肃一个念想、一个希望。

眼前再度豁然开朗。麒麟仿若从云雾中穿行而出,载着他置身于云端之上。在他面前呈现的,是山川巍巍,江河粼粼,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万里河山一片锦绣的壮美风景。他不由地看呆了。

“这天下,何其壮丽?”他叹道,“可惜我肩负不起。我们司徒皇族,本就得国不正,又争权夺利内讧不休,耗尽国力,失尽民心。天命不再,实属咎由自取。却连累天下百姓遭受乱世之苦,让这锦绣河山支离破碎,实在是我的罪孽……”

所以上天责罚,让他死得如此悲惨、如此不堪,倒也说得过去啊……

麒麟悠悠道:“天命,不在司徒氏,却在汝身。”

他愣了愣,苦笑道:“你说的真是矛盾。我不就是司徒氏帝系正统?天命既然不在司徒氏,又怎么会在我身上?”

“只有汝能做到之事,便是汝之真正天命。汝,尚未领悟。”

麒麟身姿骤动,他赶忙双手抱住神兽的脖子。这一次奔跑的速度明显加快,却不像之前那样在黑暗中奔驰,而是腾云驾雾,带他在九天之上巡游万里河山。

自西向东,自北向南。西方穷远之地黄沙滔滔,东方无垠之际大海无边。极北苦寒,终年冰封雪冻。南方酷热,常年郁郁苍苍。

他看到西方沙漠之中蜿蜒行走的商队,在干渴烈日下忍受着风沙砥砺,艰难跋涉。

他看到东方远海上协力合作的渔船,在汹涌的风浪中喊着呼号,围捕鱼群。

他看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仍有人在雪原上寻觅生机。瘴气遍布的南方密林之中,也有人不惧毒虫侵扰垦荒种植。

世间万物,皆努力求生,不惧自然险阻,直面祸乱灾厄。

无论先零人、北茹人、可浑人、中原人、百越人……

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族群,都在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

麒麟的脚步骤然停在一座宫殿上方。他回过神来定睛细看,惊讶地看到了一年不见的母亲,和两年不见的弟弟。

“母后?泽方?这里是……江南?镇宁城?”

麒麟默然不语,带着他缓缓降低高度。他心中一阵紧张,很快发现没有任何人看得到自己和麒麟的身影,这才放心下来。

两年不见的弟弟司徒遥长高不少,应该已经比自己高了,只是脸庞仍然稚气十足。眉眼之间虽英气逼人,也还没有长开。

“母后,您为什么不许朕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江北,难道不是朕这个皇帝的责任吗?”

王太后冷冷地瞥了儿子一眼,冷冷地训斥道:“别不自量力了!江南都还没坐稳,还想着江北?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这样下去,天下人会认为朕只是个偏安一隅的懦夫,谁还会认朕为天下之主!?”

“闭嘴!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你就是大昱名正言顺的皇帝!谁敢质疑!?”

司徒遥嗤笑一声:“风言风语说玉玺是假的!是母后伪造的!母后可知道?”

“放肆!谁撺掇你敢这么跟哀家说话?是司徒宪吗?”

“风言风语还说,母后能舍弃皇兄,为何不能舍弃朕?”

“住口、泽方!!……”

麒麟缓缓上升,带着司徒曳重新回到云层之上,远离了这段母子争吵。司徒曳心情复杂,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即便活下去,也不可能再回到江南、回到本该是至亲之人的身边。可看到母亲那张冷漠依旧的脸,他还是感到伤心。

“你还想带我看什么?”他低声问麒麟。

麒麟仍旧不答,在云间穿行片刻,带着他来到一处山谷。山谷中绵延一片,全都是军营。

他看到了李景肃。

看到他揪着程艾的衣领,泪流满面地大声责问:“不可能!你不可能没办法的!你不是御医吗?你一定还有办法!还有药能救他!一定还有!”

他看到程艾也满脸泪痕,满脸的失魂落魄:“如果有办法……我怎么会不救皇上?御医,不是神医啊,李将军……”

他看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围了一圈人。有方淮、有郑燧、有李景溪、有李熙、有穆陵,还有他没见过的几个人。所有人都面色沉重。郑燧和方淮在默默流泪,李景溪不住地捶打地面。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劝李景肃。

他们都像是在等待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