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半晌,一想到要他离开哎哟山,离开仙人,心脏就疼得如刀子在割。
小石头将唇都咬出了血,薄脸皮也是第一次豁出去,字字卑微,低声恳切道,求仙人…不要赶我走,只要你教会我修炼,我定然保护好你。
仙人却说,你是凡人,如何妄想来保护我?
凡人,凡人,凡人。
小石头一次次地被这区区二字所困,他忍红了眼,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当年南方闹饥荒,没有仙人出手相救,他早被饿死在恒山上,是仙人给他的命,教他识字,于他恩重如山,他怎有开口留下的权利。
恨只恨,他是一介庸庸凡人。
伏?将小石头带出哎哟山,转而送入十二州中最大的寺院,伏龙寺。
寺中高僧看小石头的面相极为有佛缘,答应了伏?的委托。
人间唯有此等佛家之地,大师坐镇,那些零散魔众才会心生忌惮,无法轻易地靠近。
双方将事说妥,唯有小石头心中仍是不甘,问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早就该死了,就算让我死了又何妨?”
“你不该死,何必要死?”仙人反问道。
小石头看了仙人半晌,心知这是与仙人的最后一面,忍不出问出了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如果我是你说过的那位帝王,你连他出家你都会置气,还能舍得对他如此绝情?”
仙人并未作答。
小石头的心中酸涩,也已了然,接过寺中的僧袍,不复多言。
直至临离别时,小石头也不肯再看仙人一眼,仙人思忖半刻,才撸起袖子露出那枚血珠来,道:“罢了,罢了,你把这枚血珠记心上,来世若你还认得它,我就答应来看你。”
小石头登时抬头,定定地看向那枚血珠。今生之事,为何要等来世,他感到话中多有古怪,却不明是何意。
……
那一世,小石头被迫遁入空门。
他终日等在佛院门口,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然而,他终其凡尘一生,也未能如愿等到那个人。
数十年后,在佛堂中,众佛之前,十方诵经声中。
小石头突然想起数十年前他在恒山上第一次遇见仙人,仙人好心将他救醒,说过一句很怪异的话。
这数十年来,他翻来覆去地想,却如何也记不起来是哪一句。他执著如斯,险些纠结出了心魔。
那一日,诵经声中,他忽然记起了年幼时从仙人口中听到的话。
那时,仙人说得分明是……
“好久不见。”
肃穆的伏龙寺大殿中,一位僧人正在诵经。
青灯所照不见之处,蓦然有一道泪光照佛。
37 | 37.几多无奈红尘路
【逢酒思将军】
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三百年后。
南山飞羽林,腾光府。
腾光府的雪色海棠都开了,缀满枝头,花蕊嫩黄,清幽地盛了满园。
伏?躺在海棠树下,颇为苦闷地喝着花惊云带来的萧洞猴儿酒,那酒的滋味儿酸甜,像是咬了一口烂熟的李子。
两位郎君皆生得不俗,一位雪发白眉,睫上结冷霜,有如广寒宫中一棵不染凡尘的玉树,一位则恣意地披散着如火的长发,不受天地拘束,眉眼凌厉,金瞳有神,孟浪地翘着长腿,云靴在半空中摇晃,口中振振有词。
“苍天不长眼,真不长眼。”
白发男子倚在低矮的海棠树前,下颔微收,垂下眼睑去看他。
“你这千八百年的修行,没个精光了?”
“没了,一场空。”红发男子如此说着,心中多少有些怨怼。
“第一世你是他养父,第二世你在恒山上遇着他。”花惊云细细地数着,又问:“第三、四世的又是如何?我还未曾耳闻。”
伏?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视线眺望向远处云海,看行云渐舒渐卷,徐徐地回想着几百年前的事。
“第三世,他是将军,右手腕之处有一枚红痣。”他的眉宇轻微地拧起,说道:“那一世我见到他时,他已满而冠之年,准备迎娶与他青梅竹马的小姑娘,姓什么……高?是丞相的千金,那千金与他两情相悦,早早地定下了婚期,我从将府前打马而过,见他万事安好,决定就此罢了,又往南去。高氏去寺庙中礼佛,途中经过一条陡峭的山路,就在那里突生了不测,马车惊乱,将她带下山崖,因此飞殃走祸,她被摔死了,尔后又被山底修行了数百年的老蜘蛛精给捡走了皮囊,那蜘蛛精就精妙地扮成她的模样。”
花惊云见他酒杯已空,于是招来仙童,又替他满了一杯。
“好巧不巧,我往南正是去寻那作坏的蜘蛛精,她骗了我的一位表亲,也同样是拾人皮的法子,蒙骗后掏走了他的内丹,窜逃至人间。我此番寻了她许久,见那崖底的货色是她,便与她在荒郊野岭里打了起来,一举将她打成重伤。”伏?从地上坐起来,将软玉酒杯放在草丛里,金灿灿的酒液从杯沿溢出,甜湿地淌进泥里,“只是她披着高氏千金的皮囊,去佛院的路上下又只此一条,将军来找人,便见到了此幕,以为我在加害她的未婚妻。”
“这浑小子,我于他两世有恩他不记得,此百多年前还在佛院门口苦着脸,含着泪,像是我无情负了他,此番一投胎,我不过是来迟两步,他就只知道惦记娇娘了。”伏?的眉头拧得更紧,嘴角嗤笑一声,“这一世,他的能耐倒是见长。我心思一起,想逗逗他,多捅了那披着皮的蜘蛛精两刀,再一抬头,他的眼神便已恨不得要杀了我。”
“我见他虽向我挥长枪,眼中却分明要掉下泪来,可见是爱她爱得紧。我二人僵持之中,那蜘蛛精想要趁机落跑,却是蠢没了脑子,一头撞上布下的法阵,自己把自己弄死了。我一见正好,将那蜘蛛精的尸体一挑,挑出张血肉淋漓的人皮来,甩进他的怀里,他骑在马上抱着张人皮,像被吓傻了。”伏?回忆至此,蓦地笑了声,“他一低头,草丛中果然仰卧着一只巨大的紫腹人面蜘蛛,八条蛛腿蜷成了球儿。若他不是将军,怕要早早地被吓晕过去。”
“后来他就换了副态度,主动邀我至府上,说我也是替他的卿卿报仇的恩人。”伏?收回视线,“我在他的将府住了几十年,倒也不为了别的,就是饭菜都怪好吃的,辣得有滋有味,仙妖魔界里寻不到。唯独人界才有,白吃白喝又何乐而不为?”
伏?这么说着,酒喝着,就是一双好看的金眸转得有些心虚。
“他只爱高氏一人,无心再娶,还把我看作酒逢千杯亦难寻的知己。笑话,我比他年长近千岁,没逼他下跪喊祖宗,他怎敢让我当知己?”伏?一挑眉毛,情绪扬起来,要说骂些什么,却蓦地喉头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