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前,这个衰草连天的地方定然风景如画。
妖魔一路不曾说话,直到此刻,他凝视着这棵树,才终于缓缓开口:“昔我往时,此处桂子飘香,满树鹅黄,风至则落如雨下。树下有一方桌,桌上摆着残棋。我走前用法力封住此局,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把这盘棋下完。”
妖魔言罢一挥袖,一局被尘封了数百年的残棋显现在树下,连桂花都还留在棋盘上。
了玄低头看向棋局,那棋盘上黑白子交错,黑子只差几步就可赢,不知黑子主人为何没有下完。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从藤编棋盒中拿出一枚黑子,将这一枚棋子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此时微风轻起,拂动了棋盘上的花瓣,为这张死气沉沉的棋盘增了一分生机。了玄看着那瓣桂花,一些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掠过,赤发狐妖,香醇酒气,爽朗笑声,盲症小童,以及满地的黄色桂花。这熟悉的画面让他心上发热,仿佛一切都已久违。
伏?瞧见和尚单手落子,眸色渐深,这个和尚不管在哪一世,都习惯于用左手对弈。
最关键的一枚黑子落到这里,其实这盘棋局的胜负就已分了。只是这场胜负,迟来了将近五百年。
“是你赢了。”妖魔说道。
听闻此话,了玄看向他。
“赢了能如何?”
“我会信守约定,答应你一个要求。”
眼前阴气沉沉的妖魔,对比了玄想起的画面,分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却大相径庭,他道:“我希望你以后不再杀人。”
妖魔的眸色一黯,回绝道:“这个不行。”
“看来此处是你忘不了的故地,你却一再残害当地百姓,这是你的本心所愿?”
妖魔看向他,眸中情绪难明,“一路行来,举步维艰,万事皆与我愿违,本心值几个钱?故情在生死面前,又值几斤重?”
伏?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他想起一段遥远的往事。那时烈成池不愿当皇帝,他就在这棵桂树下对他讲道理。他说,小孩儿,你真以为这世上是事事顺遂吗?与所愿南辕北辙,天意不可违,这便是无常……
伏?记起这段往事,忽觉讽刺至极。
他自以为身在迷局之外,原来,他不过是身处于更大的迷局之中。
……
天际泛起鱼肚白,城郊荒野陷入晨霭之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往回走,伏?在想心事,走了神,等他抬头时,已不见和尚踪影。
他转身环顾四方,唯有无尽晨霭,将他重重包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
不知为何,伏?竟有些发慌,叫道:“了玄。”
然而,四周寂然,没有一人回应他。这场面熟悉,很像他最近几年常做的梦。梦里,他被困在迷雾之中,那些他想要得知的真相,就掩盖在重重迷雾之后。可是无论他如何伸手,也摸不到半点儿边际,他想尽了方法,喊破了嗓子,耗光了气力,却还是被困在迷雾里,永无出头之日。
“了玄!”
伏?的慌张之色显于脸上,害怕自己又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噩梦。
直到有人在迷雾里牵住了他,对他说:“我在。”
129 | 129.只此浮生是梦中
【众生度化佛祖】
了玄弯下腰,拾起被风吹落的那朵桂花。桂花鲜亮娇嫩,安然躺在他手心里,小小的鹅黄是这数里荒凉之中唯一的色彩。
他凝视着这朵桂花,回想先前看到的画面。忽然,远处传来妖魔的声音,好似在唤他的名字,话音中压着微不可察的急切。
了玄将桂花收入怀中,快步朝那声音走去。然而,那声音隐没在晨霭中,这晨霭如同挂起的重重白纱,吹不走,挥不去,将天地万物都尘封于中。
了玄定住脚步,静如寒潭的禅心无端起了波澜。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大概曾经寻过一个人,寻了很多很多年。五十年,一百年,一百五十年,寻得山穷水绝,满身风尘仆仆,却还是没有寻到他。
“了玄!”妖魔又唤了他一声,语气比上一声更急。
了玄蓦然回身,原来那声音如此近。他朝着声音走过去,于白雾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袖管,上面沾着一层冰凉的湿气。
他道:“我在。”
妖魔转过头来,听到他的声音,静下来,似乎终于安稳。
二人在晨霭中见面,妖魔的身体有些僵硬,了玄正要松开手,却听妖魔说道。
“晨霭深重,容易走散,你别松开我。”
了玄又一次握住了他,只是这回不是袖管,而是他的手腕。
妖魔的手腕很凉,和这迷雾一样凉,湿润光滑,就像是玉做的,腕心处的脉搏轻轻跳动着。
了玄感受着他的脉搏,却发现那道脉搏非常的弱,居然比寻常人的还弱。
……
二人回到室中,天已亮透,雾也散了。
了玄如往常坐在榻上禅定,伏?坐在交木椅上,正在擦拭一支箫,看上去眸色漠然,额上却冒着细密的汗。
他下丹田处又在作痛了,那里半点灵息没有,唯有一个残碎的内丹。他持着白箫的手指逐渐发紧,指节发青,隐有颤意。
他忍耐良久,忽地站起身,掌风挥开房门,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了玄睁开眼,问他。
伏?不答话,但眸中尽是杀意。
了玄观察他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连唇都毫无血色,想起他腕心处微弱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