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掐住掌中念珠,看着他。
“你要成佛,我见不得。你欲慈悲,我就罪过。你欲悲天悯人,我就残暴不仁。”伏?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反正我也时日无多,是仁是恶都终要下地狱。这些年来苍天如此待我,我安能忍气吞声地死?”
和尚闻言,盯着这嚣张的妖魔,两眉紧皱,唇亦抿作白线。
伏?的两眸灼灼,金珠明亮,他磨着齿关,咽部发紧,缓道:“你这一身佛骨、一颗佛心是怎么来的,你忘了,我还没忘,我守你、护你,也能反过来成为你的劫,我要坏你六根清净,毁你十方圆满,让你披不得袈裟野,悟不得无上菩提。”
“你将渡谁,我就杀谁。”
和尚放下念珠,问他。
“如果我将渡的人是你呢?”
伏?默然。
这场沉默没来由地持续了下去,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室中唯余微弱的呼吸声。
直到良久之后,伏?才是开口。
“太晚了……”
伏?在人间找寻和尚,找了他整整一世。他挨了雷霆无数,杀了生灵千万,那串净水血珀佛珠也跟着沾了无数的血。最终,它崩断在荒郊野岭,佛珠四散,跳着落入泥潭、落入草莽。
那时候,伏?终于放弃了,因为他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
至夜。
伏?独自坐在房檐上,夜风拂乱他的赤发,室中的烛光尚未熄灭。
月光长照于酒樽中,晃着冷清的一轮白。
伏?手里端着这樽酒,端了许久也没喝,似无从前饮酒的兴致。他的目光落到身旁那支血凤白箫上,放下酒樽,拿起那支箫。
这支箫自打在海棠春坞买来,还没怎么吹过。伏?把箫擦净,想起数百年前的烛光下,有人曾为一曲赋名九衢尘梦。
他将箫递至唇边,薄唇微动。口风轻徐,箫声从中传出,涓细得如同山涧里潺潺流过的溪流,缥缈得好似香炉中徐徐升起的一缕白烟。
其声呜呜然,道着一个道不尽的故事。那故事穿过无尽的岁月,游过烦扰的尘世,历过无常的悲喜,几度聚散离合,终是成空。
屋中,了玄和尚闭目禅定,烛光轻摇,幽呜箫声传到他耳中。
他的眼睑微动,但是没有睁开。
他的脑海中,依稀出现一些画面和声音。
那画面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天幕低沉,却悬着一轮明月。他抬起头,远处是血色的彼岸花。
隐约地,他听到一道苍老的阿婆声音,那人问他:“孩子,你这回喝孟婆汤,为何不再推脱?”
他答:“阿婆,我终于明白。原来要想渡人,就先要渡己。我一日不放下执念,便一日不能渡他。”
阿婆欣慰地笑了,对他说:“孩子,你总算想通了,阿婆为你高兴,喝下这碗汤吧。”
他喝下那碗孟婆汤,便什么都不再记得,只是往前走的步子仍有迟疑,他回过头,看向身后被他遗忘了的孟婆。
孟婆慈祥地朝他拱了拱手,说:“过桥吧,这是最后一世了。”
他颔首,目光落在阿婆身旁的那支荆竹洞箫上,心中变得安宁。他收回视线,独身走过了那座枯瘦的奈何桥。
128 | 128.只此浮生是梦中
【桂树】
窗外箫声戛然而止,了玄睁开双眸,一道话音隔着房梁传过来,声音不大,但是清楚。
那话音冷清,带着些许迟疑,问:“和尚,金幼城以前有别的名字吗?”
和尚拨弄念珠,答:“有。”
“叫什么?”
了玄和尚熟读史书,自是知道,答:“锦悠城。”
蓦地,窗外传来一道坠地之音。
和尚闻声,转首看向外面,窗外月明风清,地上横着一支白箫。那白箫身如玉,掺着一缕血红,色泽绝顶,当是绝世珍宝。
不多久,那妖魔出现在门前。他的两眉紧拧,神色复杂,好似震惊,又好似悔之晚矣。
了玄将掉在地上的白箫拾起,妖魔看向他,无端问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是否与我同往?”
和尚端详他片刻,应道:“好。”
……
金幼城是一座历经千年的老城。在它还叫锦悠城的时候,这里只是个超然世外、沂水舞雩的自在小城,凭着凤鸣坊的舞姬而名达天下。后来这里出了一位帝王,他的功绩可谓震古烁今,锦悠城因此沾了光,逐渐兴盛起来。几百年后,锦悠城更名为金幼城,挖渠修路,大建无数气派楼宇,成为十二州中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再后来,南炀国和白齐国之间开战,金幼城不幸被卷入战火,流民逃窜,百业凋敝,诸多美景被南炀国人用一把大火烧尽。
战争过后,改朝换代,金幼城重兴百业,万家灯火再次亮起,可惜气数渐衰,再也回不到以往盛况。有人说,金幼二字取得不好,破坏了锦悠二字的清福,招致了战乱,也会招来妖邪。知府不是迷信之人,并未理会这说法。直到从某一天开始,金幼城接连出现命案,城中惶恐,许多人纷纷搬离出城。知府这才请来天虞山的了玄法师,只望平息此乱。
伏?与了玄来到金幼城郊外,千年岁月,他们见证过这座城的兴,又目睹这座城的衰。放眼望去满目凄凄,漏夜之下,百里衰草连天,光秃秃的枝杈高低交错着,瞑鸦乱飞,从四面八方传来喑哑的叫声。
伏?驻足看了须臾,忽然踏入及膝高的荒草之中,兀自向深处走去。
他破开碍事的杂草,越走越深,深夜里万物都显得微茫,黢黑的乱影在身边幢幢晃动。此地满是衰草和枯木,又逢夜黑,妖魔却像很熟悉这里一样,自顾自地往里走,不曾停留,直至他来到一棵古树之前。
这是一棵早已死去的桂树,高大粗壮,长年无言伫立于此,仰望其枝节交错,可设想其从前枝繁叶茂、落英缤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