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第一个箱子里,装的是满满一箱的宝石珍珠,珍珠大如鸽卵,洁白无瑕;宝石五色闪耀,成色极好。第二个箱子里,装的是寸织寸金的锦缎雀裘,花色如云如霞,辉煌灿烂。第三个箱子里,按方应看的说法,是闻楹喜欢的孤本古籍、名家书法。第四个箱子里,则是整整一箱被晒干的人参鹿茸、白玺玉芍。至于最后一箱,方应看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温柔道:“这是我义父当年习武时留下的笔记。”
方应看的义父,就是当世巨侠方歌吟,据说此人的武功出神入化,早已是神仙中人。对于江湖中人而言,前四箱的东西再珍贵,恐怕也比不上最后那个箱子的十分之一。
“小侯爷这是何意?”盛无崖挑眉。
“这些都是送给姑娘的。”方应看说:“我……我对姑娘一见倾心,想与姑娘永结秦晋之好。”
此言一出,苏梦枕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应看无视了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异常,接着说道:“我知道,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小侯这样做,实在是非常失礼……”
“但是,我想闻姑娘应该也不会在意那套虚礼,故而想斗胆问一问姑娘自己的心意!”方应看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盛满了星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盛无崖,看起来又是忐忑又是真挚。
神通侯府的管家也适时插嘴道:“我们侯爷的人品极好,京里谁不知道,咱们侯爷袭爵多年,一直都洁身自好,后院里连只母苍蝇都没有。姑娘若是同意这门婚事,嫁过来就是一等国夫人,不知羡煞多少京中贵女!”
“承蒙小侯爷错爱。”盛无崖摇了摇头:“闻楹眼下,并无婚配嫁娶之意。”
方应看被当面拒绝,多少有些沮丧,叹道:“其实管家劝过小侯,今夜最好不要求亲,唯恐唐突了佳人。”
“只是……”方应看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我难抑思慕之心,这才冒犯了姑娘。”
“也说不上冒犯。”盛无崖微微侧过头,白皙的脖颈上浮出了一片浅红:“只是太突然了,我有些猝不及防……”
听了这话,方应看眼睛一亮:“这么说,闻姑娘不是因为厌恶小侯才拒绝的么?”
“小侯爷一表人才,惊才绝艳,怎会令人生厌?”盛无崖认真地说:“我想全天下的女子,都不会厌恶小侯爷。”
“天下的女子与我无关。”方应看笑了起来:“只要闻姑娘不讨厌我就行……”
这晚的夜宴,宾主尽欢。方应看虽然被拒绝了,但还是坚持要将五箱礼物送给闻楹,盛无崖略略犹豫了片刻便将箱子收下了。见她收下礼物,方应看更加高兴了,当场约盛无崖下个月再来赏菊,神通侯府必扫榻相迎。
回去的路上,盛无崖和苏梦枕同车而归。或许是用了凉饮的缘故,苏梦枕咳了一路,一直咳到天泉山脚才平复下来。盛无崖如今的武功并不能帮他舒缓多少病痛,苏梦枕自带的药丸也不怎么见效果。等他平复下来后,车内的少女突然说:“我曾经也这么咳过。”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会儿,盛无崖在北方念大学,那座城市的供暖系统靠煤炭驱动,一到冬天就阴沉无比,雾霾极其严重。盛无崖在那里呆了四年,支气管炎迅速恶化,一受寒就年年复发,咳得山崩地裂。最严重的那次,她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和一堆肺炎、气管炎患者关在一个病区。一到晚上,这个病区就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谁也别想睡好。
她这毛病,不发作时一切如常,一旦咳起来,不咳到涕泪乱流、肺部作痛出一身热汗绝不罢休。在年少的学生时代,这顽疾给她带来过许多尴尬的难处。比如纸巾总也不够用啦,上课咳嗽打扰同学啦,擤鼻涕搞出一堆纸团卫生堪忧啦等等。最尴尬的那次,是刚上高中时,语文课的老师被她的咳嗽声搞得讲不下去,便当着整个班级的面说:“你这还是穿得太少了。”
盛无崖当时因为畏寒,已经把自己裹成球了,里面是她妈妈一厘米厚的红色保暖衣加秋衣加毛衣,外面是一件廉价的墨绿色外套,脖子上系了根旧旧的花毛巾,跟一团红配绿的毛球没啥两样。她自认为自己已经穿得很厚了,故而听到老师说“穿得少”很懵逼。
那位时尚的语文老师露出了轻微的嫌弃,建议道:“你要穿羊毛衫才好,又薄又暖。外面再套件羽绒服,又轻便又好看,根本不用裹成这样。”
长大后,盛无崖确实给自己买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一件就花了她两千大洋。店员亲切地告诉她,穿脏了不要自己洗,送来给她们处理,终身免费。盛无崖道了谢,拿着羊毛衫回了家一次也没有穿过。
如今,这些成长过程中的尴尬与青涩再不会令她难过了,反让人生出了许多怀念。想起旧事,盛无崖的表情变得又软又暖,把医生曾经叮嘱过她的话转告给了苏梦枕:“你这咳疾想要彻底痊愈,需得好好锻炼身体。免疫力高了,自然就不会轻易复发了。”
“嗯?”苏梦枕显然没听明白。
盛无崖也没解释,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方应看小瞧我了。”
毕竟,那人还想拉拢她,甚至不惜出卖色相。当然,放眼天下,恐怕大部分人都觉得方小侯爷人品端正,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他的义父是巨侠方歌吟,方应看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从不自矜自傲,也没做过什么恶事。此人周游在皇权相府之间,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甚至还从蔡京的手里保下过不少仁人志士。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似闻楹这样的小姑娘都没道理拒绝他,就算不喜欢,也不该对他生出恶意,更不会将之视为大敌。(注2)
可惜,盛无崖并不是闻楹。自从得知方应看有金主赐予的乌日神枪,又有契丹、蒙古、女真的骑术高手掌辔,她便把这个人划入绝不可和解的敌营里去了。
“你为何要收下他的礼物?”苏梦枕问。
“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他自己送银子上门,干嘛不收?”盛无崖反问。当然,她此举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借此稳住对方。只要那人还存了招揽她的心思,暂时就不会与她为敌。只要似方应看这样的当世高手暂时不找她的麻烦,盛无崖就为自己赢得了发育的时间。
“银钱方面你放心。”苏梦枕淡淡地笑了起来。此人不笑的时候,拒人千里,一旦笑起来,恰如冰雪新融,寒花初绽:“我得到消息,六分半堂因分堂实力大损,正在收拢京外的势力回守汴梁。其中押运银两的队伍,已经过了黄河走到宿州了,我已专门派了人马去劫。”
第61章 梦枕红袖 12
方应看送的五个箱子,盛无崖交给了杨无邪处理,只叮嘱了一句给黄鹤楼下的那批孩子们多分点,保证他们就算手脚不全也能一生衣食无忧,就没什么其它要求了。杨无邪郑重地应下了她的嘱托,收下了其中的四个箱子,却将第五个原封不动地抬到了红楼。
盛无崖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将方歌吟的笔记细读了一遍,读完便发现方应看果然没安好心。这些笔记看似条理分明高深莫测,但干货极少,且内容分散零碎,更有许多前后矛盾颠倒错乱之处。若不是她活了几辈子在武学上的见识颇为不俗,只怕还看不出问题。寻常人若一旦被方歌吟的名头吸引,贸然修练笔记上的武功,只怕会落下一辈子都万难治愈的隐伤。盛无崖觉得,方应看十有八九是想借此在她身上留下破绽,好方便那人予生予死。
当然,这些笔记纵然残缺不全,盛无崖还是从其中的“悠然来去”、“万古云霄一羽毛”两门轻功身法里获得灵感,在凌波微步和御风正法的基础上悟出了一门新的轻功,起名为“踏月挂星”。凌波微波飘忽不定,在近身缠斗上有奇效;御风正法至快至疾,疏忽千里;至于踏月挂星,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能够让人一口气跃到极高极高的地方,恍如行走在星月之间。
踏月挂星练成的那日是个清晨,盛无崖先和李小栀一道用了早饭,然后在红楼下教她拳脚武功。等小姑娘做完日常功课后,她看了看红楼绝顶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的火珠垂莲,脚尖一点,便飞上了塔尖,将整个汴梁尽收眼底。
红楼很高,塔尖上的风也很大。天泉山上来来往往的金风细雨楼帮众都成了地上的小黑点,宛如蝼蚁。此时此刻,那些黑点有许多都停下了移动,隐隐有惊呼声从楼下传来,似乎在谈论她的轻功。盛无崖站在凌冽的风中,白衣翻飞,她望着脚下的大地,心想那些金字塔顶端的人,看世人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金字塔下的人太小了,也太多了。因为距离太远,顶端的人看不清他们的容颜,也听不清他们的悲苦,说不定那些黑点在他们看来连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个个芝麻粒罢了。既然看着不像人,自然也就不用把他们当作活生生的人对待了,只要像蚂蚁那般好用就行。
不久后,红楼下来了一个新的黑点。那人到后,原本还在仰视塔尖的帮众便重新动了起来,各自继续先前的活计。盛无崖从红楼上一跃而下,看见匆匆赶来的那人正是风雨楼的总管杨无邪。
她虽然与苏梦枕暂时达成了攻守协议,但也许是她坚持住在红楼的原因,金风细雨楼并没有拿帮中的庶务麻烦过她,杨无邪也从未开口要她做过什么。
今日,杨无邪急急赶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公子在小戒亭遇刺了!”
小戒亭是金风细雨楼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亭外有小桥,桥下流水潺潺。苏梦枕每次入宫面圣,都会经由小戒亭。
“是谁派的人?苏楼主情况如何?”
“我还在查,莫北神已经带着无发无天赶去支援了。在下来找姑娘,是因为先前派去宿州的人马也出了事,那边逃回来报信的弟兄刚刚咽气!”
“你希望我做什么?”盛无崖开门见山地问。宿州之事,她是知道的,六分半堂押运的银钱会经过那里,苏梦枕曾派人去劫道。
杨无邪深深一拜,恳求道:“姑娘可不可以去宿州走一趟?在下实在抽不出人手了……楼里虽然还有‘泼皮风’,但他们说到底还是兵部的力量(注1),外调出京一来多有不便,二来也需要他们在这个时候拱卫天泉山。沃夫子、茶花领着一百二十个兄弟远赴宿州生死未卜,求姑娘救一救他们!”
“好。”盛无崖果断地答应了下来,转身对小徒弟叮嘱道:“小栀,为师不在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天泉山。”
李小栀虽然面带忧色,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师父放心,弟子除了红楼哪儿也不去。”
宿州位于淮南东路,距东京汴梁六百五十里左右,是汴河上的一座大城,人口极繁。汴河又称通济渠,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大运河。有宋一朝,整个东南地区的钱粮都要通过这条大动脉源源不断地输入京师。
据金风细雨楼的情报,六分半堂押运入京的民脂民膏有二十船,如此庞大的物资,走陆路不知要耗费多少骡马脚力,因此水运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沃夫子和茶花,就是在宿州的埇桥畔摸黑袭击了六分半堂的人。这两人带去的人马,均是金风细雨楼里身经百战的高手,而六分半堂那边领头的,则是四堂主雷恨和六堂主雷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