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这是个为了清白会死人的年代。盛无崖翻来覆去地嚼着这两个字,呸了一声。什么清白,就算发生了,也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根本不值得为此去死,更不值得一个父亲不认自己的女儿。

可闻楹的父亲确实这样做了。

无论她在心中怎样疾呼,清白不算什么,清白不值一提,可那个苦苦坚持到现在的灵魂还是瞬间崩溃,彻底逝去了。

最终杀死她的,是她的父亲。

盛无崖捂住绞痛不已的心口,对那个死去的小姑娘郑重承诺道:害你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先是六分半堂,然后是金风细雨楼。她要一堂一堂,一楼一楼地杀过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破楼里的受害者都被家人陆续接走了。最后只剩下盛无崖和那个瓮中人,无人理会。

当又一个白天过去后,瓮中人扭过脸,对盛无崖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她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对方张口出声。

翁中的少年因长期营养不良,脸色又黄又白,眼中一片灰烬,幽幽地盯着同伴嘶嚎。

盛无崖蹲下身,凑过去仔细听了听。许久后,她终于听清,少年人说的是:“杀了我……我不想死在罐子里……”

瓮中人的罐子已经和他的身体长在一起了,这也是官差请来的大夫不敢轻易打破陶瓮的缘故。盛无崖也没有办法,她眼下内力太弱,还没有练成北冥真气,贸然打开陶瓮,无法保住少年人的性命。

“你会死的……”她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少年人看了地上的字,居然笑了起来。盛无崖凑过去仔细听,发现对方说的是:“死了好,放我出来罢,这里面好苦……”

盛无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沉思了很久。天色彻底黑下来后,她一掌劈开了陶罐,把血肉模糊的少年绑在背上,飞速离开了破楼。

这天晚上,江水之畔死了不少人,死的还都是六分半堂的人。此处的高手,都已经被赵铁冷收拾得差不多了。因盛无崖的供词,六分半堂和风雨楼相持不下,并没有形成一边倒的局势,导致此地的堂中残势,也没有按照薛西神预计的那样被连根拔起。

但这一夜,这些六分半堂的漏网之鱼都死了。一开始死的还是武功不怎么高明的小喽啰,从伤口来看,暗中行凶的那人也说不上武功高明。可很快,死的人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甚至连分堂的一个小掌事也死在了黄鹤楼下。

而所有的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夜之间。

天亮后,瓮中人彻底咽气了。当盛无崖背着他到处杀人时,这个少年眼中的灰烬蓦地燃起了熊熊大火,最终耗尽生机,含笑而亡。盛无崖把他葬在了江水边的一株野桃下,从此岁岁年年,他都可以在花下安眠了。

因这一夜汲取了太多内力,盛无崖的内息有些不稳。她隐名埋名行走在市井间,掩去真容,一边追杀六分半堂的门人一边修炼北冥真气,境界一日千里。

在这个世界呆的越久,她越能感受到,这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个世界。虽然当今的皇帝叫赵佶,可这个世界既没有红薯,也没有玉米,更没有天山缥缈峰,亦或是无量剑湖谷。她早该注意到,闻楹的父亲是巡抚,可巡抚一职,在明嘉靖年间才正式确立。有宋一朝,她听过安抚使、宣抚使、招抚使,就是没听过巡抚使。

这个世界处处弥漫着一股大厦将倾的颓败,普通百姓的生活异常艰难。盛无崖一路走来,发现这里的粮食产量,和她过去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相同,都是亩产1石至1.5石。这点粮食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个成年人再怎么省,也只够五个半月的嚼用。

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家庭都不止一个成员,他们有老人孩子要吃饭,有亲戚间的人情往来。有各种苛捐杂税要缴,还有各种劳役苦工要服。水旱蝗灾年年都有,疾瘟热疫处处不断,他们没有任何福利兜底,任何一点意外,都足以击垮他们脆弱的小农经济,沦落到卖儿卖女卖妻卖地的悲惨境地。

或者全家死绝,或者为奴为婢。

底层的每个人都过得很苦,女人过得更苦。朝廷酷吏层层盘剥不算,还有六分半堂这样的江湖帮派横插一脚,明里经营妓院赌场、暗里打家劫舍盗窃诈骗,无所不为无所顾忌。由此搜刮大量的民脂民膏,用以维持那个庞然大物的运转。(注1)

赵铁冷总算说对了一句话:六分半堂有什么名誉,还需得着他破坏?

第53章 梦枕红袖 04

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细如丝,带来的不是春日的缱绻,而是一日更比一日冷的秋寒。盛无崖掩去容貌,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辗转在荆湖北路、淮南西路等地,一点一点地拔去了六分半堂的分堂势力。

无人知道这个杀神来自何方,近距离见过她真容的又都死了。她像一个幽灵似的徘徊在六分半堂的势力外围,给人一种武功说不上高,但却始终比她的对手略高一层的假象。六分半堂一开始没有重视她,等他们终于发现此人不可小觑后,曾连夜安排了堂中高手远赴光州御敌。可等雷动天千里迢迢地赶到光州时,那个幽灵又不见了。

盛无崖恢复了作为逍遥派弟子时的打扮,一身白衣素面朝天地走在汴河之畔。汴河两岸的柳树已在秋雨中失去了生机。桃枝李叶虽然还未凋零,却也斑驳泛黄。普通百姓早出晚归地在城里谋生,排水不畅的沟渠里时不时出现一些动物的尸体和内脏。

这一切,都不是盛无崖印象里那个生机勃勃的东京,而是一个庞大泥泞的怪物。

她站在雨中,看着汴河岸边的枯柳发呆,一个男人突然在她身后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盛无崖回头,看见了一个举止懒散的青年男子。那人的样貌说得上十分英俊,衣衫略有不整,长发披在背后,耳边簪着一朵这个时节绝不该出现的白芍药。那芍药不知是什么品种,连一向喜欢花草的盛无崖也没有见过,花瓣层层叠叠,莹如薄玉,慵懒蓬松,一如眼前的男人。

这绝不是普通人能簪得起的花,正如男子嵌了十三颗明珠的龙凤剑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起那样。

“你鬓边的花很好。”盛无崖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凝望河畔的柳树。她的声带被割断了,按理说是无法正常讲话的。但江湖上功力深厚的高手,可以利用腹部的气海发声,这还是她从段延庆那里学来的。当然,段延庆并没有真的教过她这样的本事,只是她在武学上见得多了,一通百通。这种发声方式和惯常的腹语不同,因为腹语终究还是要用到声带。

男子笑了笑,说道:“再好的花,在姑娘面前也要自惭形秽。”他摘下耳边的芍药,又道:“姑娘想看更多这样的花么?”

“哪里有呢?”盛无崖转过身,双唇不动,但声音确确实实地发了出来。

“我师弟那里。”男子并没有觉得奇怪,而是状若无常地继续自己的话题,脸上泛出了别样的光彩:“我师弟喜画,擅画,他看到姑娘应该很高兴。似姑娘这样的人,若不能留下一张丹青以传后世,该多令人遗憾?”

“那你带路吧。”盛无崖开口:“带我去看看那些花。”

男子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主动走在前面引路。两人穿过朱雀门,越过龙津桥,一路走到了东京人口中的“鬼市子”里。男子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院门,柔声说了句“请”。

院门虽小,但腹中别有乾坤。那种价愈千金的白芍药,在院里的一座琉璃温房里开得正好,如玉堆雪积。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温房前,正在细致地描摹琉璃中的白花,各色颜料和笔洗砚台乱糟糟地摆了一地。

“师弟,你该画画真正的花。”佩剑男子这样说道,接着对盛无崖粲然一笑:“这就是我那位擅画的师弟。”

坐在花前的男子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他的面具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副意境奇绝的山水。盛无崖自己也作画,因此在看到面具上的笔墨后,真心实意地叹了声“好”。

面具男从桌案前一跃而起,看着盛无崖连连点头:“你要绘像?”

“我只是来看花的。”

“可来了我这里,就得入画。”面具男这样说道。

“这也不是不可。”盛无崖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淡淡道:“动笔吧。”

“不,不是这样的。”面具男摇了摇头:“我师兄没告诉你么?在下要如何作画?”

盛无崖扭头看向佩剑男子,那人站在一边,将手里的芍药重新簪到了耳边:“是我疏忽了,确实忘记告知姑娘我这位师弟的作画习惯了。”他正要开口,面具男摆了摆手:“都到这里了,就由我来说罢。”

“你不必开口,我知道的。”盛无崖笑了起来:“你叫赵画四,他叫燕诗二。”

赵画四,据说是当世高手元十三限亲自教出来的徒弟。他嗜画,擅画,只是作画的习惯与常人不同。常人喜欢观察入画的对象,用眼睛抓住对方的神韵;而他则喜欢将入画者吞吃入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领悟其中的精髓。至于燕诗二,他的爱好,则是在赵画四描绘女子时写诗。唯有那样血淋淋的场面,才能让他的灵魂战栗起来,作出一首饱含深情的好诗。(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