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崖发现这处寨子的那几天,恰逢义军头领为新来的谋士接风,大摆筵席。那个谋士年约三十岁左右,叫王道明,能识文断字,一副儒生打扮。女郎和师兄蹲在暗处围观,见义军为了迎接王道明又是杀猪又是宰羊,跟过年似的好不热闹。
这天晚上,义军头领在宴会上向自己的兄弟们正式介绍了那位谋士,要求众人敬他如敬己。王道明虽然是儒生,但喝起酒来却一点都不虚,在晚宴上和众人慷慨悲歌,历数蒙元三大罪状。
这三大罪的头一条,就是蒙元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蒙古第一,色目次之,汉人第三,南人最末。
谢无崖听到这里,见天山姥爷似乎不甚明白,便主动解释道:“那儒生口中的色目人,乃回回、畏兀儿、吐蕃、唐兀等部。他们在蒙古人征服天下时要么主动归附,要么从旁协助,是蒙古人拉拢的对象。”
“至于汉人,则是生活在北方的契丹及有宋遗民;南人则是南边最后那批被征服的汉人。”女郎接着说道。
蒙古人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后,这四类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各方面待遇均是不同的。其中最要紧的差异,分别表现在律法、军政、科举三个方面,正是王道明总结的“三大罪”。
“其罪一,四民一样犯律,朝廷对鞑子色目的处置轻之又轻,对我等汉人南人的处置则重之又重!其罪二,鞑子不许我等从军便罢了,为何还不许我们狩猎习武,私藏兵刃?其三,同样的科举,凭什么鞑子和色目人只考两场,我等就得考三场?鞑子以少临众,骑在我们的脑袋上作威作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王道明痛心疾首道。
山寨里的义军成员既有武功不俗的江湖好手,也有那种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儒生文士。这些人听了王道明的话无不心有戚戚焉,愤恨异常。
谢无崖努力回忆了一下上辈子读的书,发现王道明总结的“三大罪”确实不错,一点都没有冤枉蒙元朝廷。首先,法律上,这四类人的待遇确实不一样。比如说同阶级的蒙古人和汉人打起来了,法律规定汉民不许还手,只能去有司起诉。量刑时,汉人打死蒙古人要被处以极刑,蒙古人打死汉人则可以用“喝醉了”、“意外”等理由洗脱死罪。(注1)
其次,军政上,蒙古人确实不允许汉民插手,甚至不允许汉民聚众集会。最后,在科举上,蒙古色目与汉南诸民考试的场次和难易程度全然不同,甚至作文(策论)的字数要求都不一样。
如此一来,汉人和南人自然难以入仕为官,断绝了上升渠道,这极大地伤害了他们的利益。
谢无崖听完王道明控诉的“三大罪”后,一方面非常同情他们的遭遇,可另一方面又在心里生出了一些奇怪的感受。心想,仅仅是这样就让男人受不了么?和女人所经历的一切相比,这算是什么呀。
首先,在立法和量刑上,女性在遭遇家暴时似乎在历朝历代都缺乏自卫权吧。好不容易奋起反抗了,别的朝代不说,只说蒙元,蒙元的皇帝屡屡大赦天下,却偏偏“妻妾杀夫者不赦” (注2)。妻妾杀夫一直都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动不动就要被凌迟的。
其次,在军政上,唉,这个就不多说了,历朝历代就没有允许女子从军的。最后,在科举仕途上,男人们只是愤恨于蒙元的区别对待,可他们到底还能读书考试。可女子,大部分的情况下她们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没有。至于王道明控诉鞑子不让他们“私藏兵器”这一点,这也不是蒙元时代所特有的,哪朝哪代不这样啊……
他们仅仅是因为这样就受不了了么?
谢无崖想起自己穿来前的故乡,即便她的故乡已经沐浴在了现代文明的辉光之下,可男女在量刑、教育、以及军政上的机会和待遇也从未平等过。
突然间,女郎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元史》中那句“妻妾杀夫者不赦”。那句话的原话是:妻妾杀夫、奴婢杀主,不赦。
看看这句话的主语吧,妻妾和奴婢是对等的。换句话说,女人和奴隶在大多数的时候并没有区别。
第160章 逍遥游 09
《元史·本纪》有言:妻妾杀夫、奴婢杀主,不赦。
《明宪宗实录·卷一》有言:成化元年,大赦天下……妻妾杀夫,奴婢杀主……不赦。
《大明律·刑律》有言:凡奴婢殴家长(即主人)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凡妻殴夫者,(夫)死者,斩。故(意)杀(人)者,凌迟处死。
根据《松江府志》的记载,明嘉靖三十二年,松江府同知张仲为其正妻赵氏、妾唐氏、婢女菊花以及女佣伍一嫂所杀,尸体还被剁成了肉糜。
张仲其人,原为赵家赘婿,一应衣食用度皆仰仗岳家,却不以为恩,反以为耻,怨怼丛生。此人中举后,在广德就职,对内残暴荒淫,对外鱼肉百姓。张仲虐待妻妾仆人的手段,残忍到让人无法复述,主母赵氏忍无可忍,终于和唐、菊、伍三人携刀斧杀之,并将其肢解。
之后,赵氏和唐氏被凌迟处死,菊花和伍一嫂被斩首。(注1)
王道明在山寨里的疾呼痛陈还在继续,谢无崖却已经听得意兴阑珊,提不起什么兴趣。就算蒙元还有不到五十年就亡国了又怎么样呢?那个“新”世界依旧没有女人的位置,甚至还会变得更加压抑。
谢无崖和小师兄在山里多呆了几天,见这批义军确实没有掳掠骚扰过百姓,起事资金的来源也算清白,这才放下心朝扬州路接着走去。
路上,谢无崖发现自己的外挂一天比一天强大,一些不属于她的医药文史知识大量涌出,跟喷泉似的怎么也刹不住。除此之外,女郎上辈子的记忆也一日比一日清晰,那些她早已忘记的浮光掠影逐渐生动,一些只鳞片爪般的记忆跟珍珠似的往外跳,一颗一颗地串联起她过往的轨迹。
就比如《元史》里的那句“妻妾杀夫、奴婢杀主,不赦”,这句话她原本早就忘了,眼下却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出现在电子书的哪一页哪一行。
春四月,谢无崖和便宜师兄顺利抵达扬州,巫行云的身体和内功也在城中彻底复原。天山姥爷神功大成的那天,谢无崖尽职尽责地蹲在客栈里给小师兄护法,生怕出现什么意外。午时三刻过后,巫行云主动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对门外的女郎说道:“师妹,我好了。”
谢无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异常俊美的男子从屋中缓步而来,衣衫皓洁,鬓发微湿。女郎看着眼前的男人,脑海里莫名出现了对方裸着上半身的画面,呼吸不禁一窒。
那似乎是个阳光很好的日子,远处的雪山璀璨如金。她的便宜师兄从地宫里走出来,只用一张薄毯草草地围住下半身,堪堪搭在腹外斜肌的人鱼线上。记忆里的男人头发很长,湿漉漉地披在身后,皮肤是一种长年不见天光的白,青色的筋脉在紧实偾张的肌肉下若隐若现,美得不似凡人。
眼下的巫行云,不但好好地穿着衣服,还里三成外三层地裹成了粽子,看起来十分禁欲。可谢无崖脑海里的巫行云,连那块薄毯都要掉下去了,隐隐露出了某物骇人的轮廓。女郎大惊失色,心想自己怎么会如此丧病,难道真的是孤寡太久了?
男人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自家师妹的不对劲儿,依旧像从前那样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用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说道:“师妹,咱们一块儿去用饭吧。”
巫行云还是小豆丁的时候,与谢无崖的身高差距非常大。那会儿,女郎老担心天山姥爷在人群里挤丢,总是时时刻刻地把他牵在手里,很少分开过。可如今,无论谢无崖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无法将眼前的成熟男人当小孩子看了,也无法再和对方牵手。
谢无崖将双手背在身后,后退了一步,佯装自然道:“我在扬州城最好的酒楼里定了席,咱们去好好庆祝一下吧!”
女郎说完这句话就跟屁股着火似的先一步跑了,白衣男人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出了好一会儿神。
若论扬州城里的哪家酒楼最出名,鳜鱼楼当仁不让。谢无崖和巫行云来这里用饭时早已过了饭点,可鳜鱼楼里依旧人声鼎沸,门口甚至还有排队的。楼里的小二将客人引到一扇屏风后,一边上茶一边热络道:“听贵客的口音,您二位应当不是本地人吧?”
谢无崖嗅了一鼻子茶香,点头回道:“嗯,我们是从大都来的。”
小二见客人被茶香吸引,又道:“这是小店从浮梁专门订购的雪顶银针,您尝尝怎么样?热菜一会儿就上来了!”
雪顶银针是一种绿茶,谢无崖记得绿茶似乎在元末才出现,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这么早就捣腾出来了。女郎因喝不惯绿茶,便试着向店小二打听道:“你们有没有那种发酵过的茶?茶汤是红色的……”
“有的,您稍等!”店小二说着便去拎了一壶新泡的红茶过来,客气道:“这叫赤羽凤舌,也是从浮梁来的,您要不要试试看?”
红茶的香气一贯浓郁,谢无崖满足地深吸了一口,先给店小二道了谢,然后给自己和便宜师兄一人倒了一杯。
巫行云捧着手里的茶盏,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十分动容。
女郎以茶代酒,和天山姥爷碰了个杯,祝贺他以后再不用忍受返老还童这一过程。巫行云深深地看了自家师妹一眼,幽幽道:“如今看来,还是当小孩子好。”
谢无崖在鳜鱼楼点的菜,每一道都是扬州城的本土风味。首先,加了火腿和蛋丝的炒饭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其次,晶莹剔透的翡翠烧麦和蟹黄蒸饺也不得不吃。考研刀工的烫干丝谢无崖点了一大份儿,千层糕和春卷儿吃不完还可以打包。
吃完饭后,谢、巫二人在城里一边闲逛一边消食,还顺手买了不少酱菜咸鸭蛋之类的特产。途中,谢无崖偶然路过一幢叫“张记亮宝楼”的建筑时,发现楼前莫名聚了好多人,也不晓得在聊些什么,十分热闹。女郎挤过去听了听,很快便得知这“张记亮宝楼”是城里最大的拍卖行,专门在今晚安排了一场金石字画的拍卖会。
这世上历来就没有不爱古籍善本的读书人,也不缺出手阔绰的富商挥金如土,专门购置一些前朝古玩摆在家里装点门面。亮宝楼眼下虽然还没有对外开放,但大门口那里却特地立了个看板,将晚上会参与竞价的珍品一一罗列了出来。谢无崖一眼扫去,发现看板上的藏品当真是琳琅满目,什么秦砖汉瓦应有尽有,唐刀宋画一应俱全。
女郎看完拍卖品的名录后,最在意的东西是两本绑在一起出售的画集,一个叫《群芳谱》,一个叫《百虫集》。按照看板上的说明,《群芳谱》是芙蓉夫人晚年集画技大成的一副珍品,《百虫集》则是砧杵居士毕生的心血之作。
芙蓉夫人即“函谷八子”中的石清露,这是上过《宋史》列传的人,谢无崖很清楚她的别号。至于砧杵居士,则是那位夫人的后代,因此张记亮宝楼特意将他们的作品捆在一起卖。扬州城里既然出现了逍遥派四代弟子的遗作,谢、巫二人是怎么都要去看一看的。两人在亮宝楼下对视了一眼,立马心有灵犀地将鸭蛋酱菜送回了客栈,然后掏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