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1 / 1)

“我要是没分寸呢?”说着,他兜着满衣红彤彤的野果走来,挤破的果浆沾污了他的银鼠灰的衣摆。

花绸也分不清他到底有没有分寸了,看看果子,又抬眼看看他,“那我也就顾不得什么名声体面了,亲自往碧乔巷去揪着你打一顿!”

他却洋洋得意地笑,“我等着。”

春光从叶罅里撒下来,是跌破金灯与流火,跃在花间,跃上二人的脸与当中横隔的一尺距离,不近不远,似乎又回转当初,什么都没变,?从未嫁人,只有两颗心在无人之境里迂回试探。

可走出荒野,回到红尘,花绸用绢子兜着果子甫入房门,就被屋里阴沉的气氛蓦地吓退了整个春。

外房里向案跪着个丫头,衣裳上挂着湿漉漉的茶汤,对着风口吹得直打抖,是原就在这屋里伺候的,花绸记得,叫秋桂,一直侍奉单煜晗的饮食起居。

花绸绕到前头去,见?哭得可怜,便将果子递给椿娘,躬身去搀?,“好端端的,你跪在这里做什么?快起来,地下凉得很。”

秋桂却将胳膊让一让,不敢起身。须臾见单煜晗卧房里踅出来,脸上挂着笑,“让?跪着,做错了事儿就该受罚。”

“?做错什么了?”

他走到上首一张折背椅上,斜花绸一眼,又垂望秋桂,使人上了茶,慢吞吞呷一口,等得人心焦了,他才启口,“奶奶不在家,问?去哪里了,?回不知道。一个丫头,连主子的动向都不晓得,这差事当得也太马虎了些。不罚一罚,倘或奶奶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把?的命折了,也不为过。”

花绸稍一琢磨,便听出些弦外之音,忙辩解,“娘要回扬州,我去送一送,走得急,没告诉一声,怎么怪得着?呢?叫?起来吧,地上凉,仔细跪出病来。”

说着去搀秋桂,秋桂窥着单煜晗脸色,仍旧让着不敢起。花绸心里不由起了火,直起腰来,往那头椅上捉裙落座,“你有什么话儿,来问我好了,犯不着拿个丫头出气。倒怪了,娘回乡,我做女儿的,去送一送能有什么错处?也值得你这样生气?”

单煜晗听了,别眼瞧?,笑意阴鸷,语气淡淡,“我倒不知道奶奶这样大的脾性,往日千般和顺万般温柔,今日为着个丫头却要与我争一争。”

“秋桂起来。”花绸朝椿娘抬抬下巴,椿娘便搁下果子,旋裙拽起丫头。

“跪着。”谁知单煜晗又淡淡弹压一句,秋桂立时捉裙安分跪回去。他笑笑,嗅见酸甜的果子香,揭开绢子瞧一眼,鼻稍翕动,又笑,“奶奶真格是好雅兴。”

花绸向来烦他这吞吞吐吐阴阳怪气的调子,有些失了耐性,拢了果子兜着往卧房里去,耳后听见他在外头打发人出去,脚步声跟着进来。?懒怠与他周旋,便随手撒了帐,牵了被子佯装睡觉。

帐外一霎静悄悄,绮窗透进来几线斜阳,如同虱蚤爬在单煜晗一侧的臂膀,在得到与失去间轻轻搔痒。他隔着纱帐看那条玲珑的曲线,好似仕途一样崎岖,他在上头徒徙一生,走得坎坷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抱着?哭一哭,诉说他不为人知的辛酸,可往往?给与他的,是挑不出差错的娴雅文静,?拿他当个长官一样服侍,唯独不给半点爱。

?的爱都给了谁呢?是比?还让他欢喜与落寞的奚甯!他忍无可忍,终归是撩开了帐,掰转花绸的肩,眼里饱含着可望不可即的恚怨,粗鲁地解?的衣裳带子。花绸吓得神魂失措,忙往里头缩一缩,“你要做什么?!”

单煜晗将?的手揿在枕上,半条膝盖跪在铺上,接着扒?的衣裳,“装什么样子?回回这样问,你心里难道不知道?”

行动间,将床架子摇得咯吱响,花绸瞧他有些走火入魔的神态,愈发慌张,手脚并用着往外挣,“放开我、你放开我!光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

“原来你也有脾气?”单煜晗扼住?的手腕,整个人罩在上头,却倏地不动了,嗤嗤发笑,“真巧,我也有脾气。”

话音甫落,他敛了笑意,敛起那些呼之欲出的倾诉欲,让另一种汹涌的欲念来取代它。他俯下去亲?,被?偏着脸避开,他便顺势伸出一截舌舔?细细一折就能掐断的脖子。

像有一条毒蛇缠在花绸的脖子上,蠕动中滑出?浑身的鸡皮疙瘩。?在忍耐他与推开他间反复盘桓片刻,最终认命地阖上眼。可黑漆漆的里,有光点恍惚闪现着奚桓悲恸的脸,哑哑地发出声,“是我太孩子气,还是你太懦弱?懦弱到连争也不敢争。”

大约是?不想叫他失望,倏地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掀了单煜晗,抬手掴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你在哪里受的窝囊气,别撒在我身上!”

单煜晗怔了半日,眨眼间,恍回神思,漠漠的眼瞥过花绸,下床拂整衣冠,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风度翩翩地走进书房,从日落干坐到黄昏。

直到丫头门口奉茶来,被毕安拦住,接了茶端进黑漆漆的屋里,摸黑点亮几盏灯,擎着银?G走到案前赔笑脸,“爷别生气,虽说户部河南清吏司的员外郎之职落到了别人头上,可咱们还有潘大人那条路可走呢。”

说到此节,单煜晗两手交叠腹前,怆然地仰头望向屋顶,“我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奚子贤为什么情愿从江苏调任官员来补缺,也不愿意给我。上回在他家中,我分明觉着他有这个意思……”须臾,他抛掉悲愤仰回来,匆匆重振旗鼓,只是仍有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轻跳着疑恨,“未必上回,他只是试一试我?”

“小的留心打听,也没打听出个什么来。咱们奶奶回去,多半是陪着太太说话儿,也少在奚大人耳根前嚼什么话。况且,爷既是丈夫,奶奶巴不得您有个好前程呢,也不会无端去阻爷的仕途。”

一缕风透进来,卷起单煜晗唇角上半寐的笑,像黑暗里迸出一点冷光,很快又熄灭,“横竖奚子贤是不会有助于我了,也好,早点认清,也好早点将心思放到潘懋那里。我听见说昨儿范贞德使人来递过拜帖,他有什么事儿?”

毕安埋首想一想,“只说有件要紧事要来拜访爷,别的没提。”

“什么事儿衙门里不能说?”

“小的也奇怪呢,他进了太常寺,与爷见着也便宜,何苦还要往家来?我猜,大约真是件要紧事儿,在衙门里人多嘴杂,不大好说。”

单煜晗撑案起来,踅到床前,窗外是一轮下玄月,割着他忿忿的心,他想对着夜空嘶吼出所有的恨与怨,却是轻轻地一低头:

“寻个奶奶不在家的时候,请他来吧。”

夜,亦随他低低地沉下来。

几番日升,那天的事便像一只苍蝇,被花绸合着茶水恶心地咽下,没对任何人提起,只是恍惚有些怕起单煜晗来,入夜趁他没回房,先早早睡下,避着与他说话。好在打那天起,他多半睡在书房,甚少进屋,二人一连好些日子没讲半句话。

这日趁着他往衙门里去,花绸早早地就收拾停妥出了门,一则是回奚府里探亲,二则是为打发奚桓入场,皆有个正名头。

可饶是如此,那魏夫人还言三语四发了酸腔,“好妇人家,就不该成日往外跑,日日赶着车马在街上乱窜,成什么样子?就是家里不说什么,别人瞧见,也要说闲话。”

花绸闭口不言语,走出门来,倒是红藕发了一肚子牢骚,“什么意思,几条街上住着,我们回去瞧太太还不成?既做了亲,?不见去拜访亲家母就罢了,女儿去瞧娘,?还有话说。可见从前那好人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娶进门,就原形毕露了。”

既是回去瞧奚缎云,红藕自然是要跟着的,?向来与奚缎云要好。单留下椿娘看屋子,只怕又像上回似的,单煜晗归家,没人答他的话,又带累别的丫头受罚。

这遭坐的软轿,钻进去,没颠出一里地,不知怎么的,花绸一颗心就被颠得发慌,撩开帘子因问红藕,“咱们出来时,烧茶的炉子熄了吧?我心里跳跳的,总怕椿娘打瞌睡,房子点起来。”

红藕跟着轿走,绢子掩面,隔着街市人流嗔?,“姑娘只管放心,秋桂?们两个还在呢,就是?打瞌睡,也不会全都是睁眼瞎。”

如此罢了,花绸揿着鹘突的心口,摁下焦虑不题,走到奚府门前来,正瞧见韫倩打马车里钻出来,哎呀呀,不得了,粉云吹做修鬓,金光折为凤钗,桃花染做胭脂,芙蓉裁了玉裙,打扮得粉雕玉琢,好不精神!

乍见?比往日愁减许多,花绸的心也不跳了,高兴着就去挽?进门,“算你孝顺,喊你来瞧你姑奶奶,你巴巴赶了车就跑来,你姑奶奶见着你,也高兴。”

“呸、”韫倩笑嘻嘻搭口啐?,“我往前吃了姑奶奶多少顿饭,听见?不回扬州了,我比你还高兴呢,怎么不来瞧?”

花绸后搦了腰,将?上下扫量,“嗳,我瞧着你吃了什么仙药似的,粉面红光的,未必是你那卢正元要病死了,你怎的这么高兴?”

一提卢正元,韫倩便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日日盼着他死,嗨,你说他死了多好,底下又没子侄,上又没父母叔伯,死了,满副家财还不名正言顺落我手里?顶多分些与他两个女儿,养着他那几房小妾,我还乐得清静又自在。偏这黑野猪,身子壮得跟头牛似的,别说死,一冬天,我连喷嚏也没见他打一个。”

一席话讲得花绸前仰后合地发笑,挽着?园中款步。满目蕙草扶疏,松荫乱影,红日摇翠,绿野晴天,密匝匝逼春意,乱麻麻花间横。趁着这景致,花绸轻叹一声,将那日愁事说与身边人。

柳影啼莺,唧唧伴着韫倩乍起的簧啭,“什么?这单煜晗看着温文尔雅好个读书人的样子,竟然也做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