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他纵身下马,走到车前。那车夫一瞧穿的补子,唬得从车上跌下来伏跪在地。奚甯没闲理他,朝车上递出一只手,“回家。”
车夫一瞧这阵仗,不敢在前听觑,四下里把眼转,跳下左边田埂,远远寻了一堆草垛藏身。
奚缎云穿着草黄的掩襟,半罩碧绿的裙,似一片萋萋山色,乜他一眼,丢了帘子不理他,坐回车内,嗓音涩涩地从帘子后头传出来,“你不听话,内阁里当着差,跑出来做什么?你自家快回去,一堆事儿等着你呢,别管我,我要回扬州去。”
“回扬州你怎么活?姑父没了,家里的房产田地也都卖了,你拿什么维持生计,谁照管你?”奚甯在帘外,语气有些发急。
“你也太小瞧人了些。”眼泪洇润了她的心肺,却十分要强地吸吸鼻翼,空瞪着车帘,“常青虽没了,家中总还有几房亲戚,穷虽穷了些,总愿舍我口饭吃。况且我们绸袄孝顺,给了一千银子,我回去办几间屋舍,置几处田地,再办一房下人,天底下又不是我一个寡妇,大家还不是日子照样过起来。”
处处计划得当,也万全,奚甯却不忍心将她丢回人海,也不忍将自己完全沉没在枯燥番外的宦海。他撩开帘子,满脸落寞难写,“那你走了,我怎么活?”
奚缎云心一颤,颤出许多心酸,隔着半丈泪眼婆娑地望住他,“就是为了你好,我才要走。我们两个,终究算什么呢?倘或不妨哪日露出来,叫人抓着你的把柄,你怎么处?何苦来,咱们俩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经过?你离了我,也能活,我离了你,也照旧,何必为了这些没要紧的情爱毁了前程?”
听了半晌,奚甯垂眸笑笑,又抬起来,多了几分沉沉的郑重,“你说得没错,我没了大乔,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失了姑父,也挺过来了。你走,虽是山高水长,也不是生死之隔,没什么过不去。可我想,云儿,人世茫茫,我们老早就相识,还是上一辈认下的宗,辗转了许多年,竟让我爱上你,这是不是老天爷的赏赐?我孤独许多年,每日与公文为伴,抱负是我的,日子却不是我的,是你来了,我才一点自己的日子。我奚甯一生报国,难道不配这点恩赐?”
问哑了奚缎云,倘或她算他的恩赐,那他当然配得,可她更怕成为他的祸端,便固执地遥遥头,泪洒长袖,“甯儿,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很庆幸,”奚甯笃定地盯着她,“我还有这点意气用事,还没成为一个大腹便便、精于算计的官场老滑头。云儿,别怕,就是没有你,别人要整我,也会寻出许多别的把柄。从前我极重官声,生怕有一点点的不端损我声名。可如今想来,人非圣贤,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倘若有一天你成了我的‘污点’,我也甘愿承担,何况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个污点。”
说到最尾,风卷了衣袍,凝重得像是对旷野天地许下一个誓言。奚缎云盯着他半晌,想找出一丝不可信的地方来反驳他的话。
可找啊找啊,她发现,她竟然如此相信他,信得连自己的固执都怀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奚桓:快追,姑奶奶走了我就没命了!
奚甯:不亏是为父的好大儿~
48.玉楼春(四) ? ?
山桃杏野开无限, 绿水青山林碧影。青禾茅舍相映间,只恐春光虚过眼。
柳枝与阳光相扶疏,慢摇在奚甯肩头, 仿若有一段崭新的春意跃跃欲试。他还撩着帘子递着手,悠然淡远间, 十分坚毅, “下来,跟我回家。”
奚缎云瞧见他肩外的淡淡遥山,山间隐隐的返乡之路有多苦,?能预见, 还有孤独, 想想都像有一片冷冰冰的湖, 要将?淹没了。
?吃得苦,可真是怕了孤独,看得见黄昏月影, 听得见鸡鸣五更,每一刻都凄苦地熬着, 望不见来路,看不尽归途,只有?在寂寂的道路上,挪一步, 再挪一步。
?很心动,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肯交出手,与他僵持不下。或许还是为他前途担忧, 又或者, 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娇纵。
在奚甯的期待里,?倏地蹿一下, 撒了他手上的帘子,声音从帘后泼出来,闷闷的,像是撒娇,“我要回扬州。”
闻言,奚甯却在帘外闷头笑了,“真要回去?”
“要回去。”?在里头梗着脖子,绞着绢子。
外头静了会儿,才有一声叹息,“我说了这样多,你却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也罢了,算我们有缘无分,你且去吧,我内阁还有事儿,先赶回去了。”
稍刻就有马儿的嘶鸣,叫得奚缎云一霎心慌起来,撩开帘子,眼前阳光晃一下,是奚甯蹿了进来,勾着唇角一笑,将?揿倒在车里,“一会儿颠得屁股疼,路途遥远,你怎么受得住?不去了,跟我回家。”
奚缎云两手在脑袋左右挣一挣,泪眼飞花地瞪上去,“胡说,车里垫得软和,哪里会颠得疼?”
“此刻不疼,一会儿就疼了。”说着,他松开?一个腕子,火急火燎地往下撩?的裙,?O?O?@?@衣裳磨响,像是急不可耐地拆解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奚缎云便攒起眉喊了一声,跟着血从脖子根烧了整张脸,疼得?连捶他的肩,“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
“你回、扬州!给我打、招呼了吗?”字节随着他上蹿,用力的打着顿,像是毫不客气地就要给?个教训。蹿着蹿着,挤出?许多的眼泪来,从眼角绵绵地滑到耳根,润了他的心,他轻轻地抹一抹,将?亲一亲,“不疼了不疼了,马上不疼了。”
眼泪渐干,却有什么从?身体的别处涌出来,从里到外润了?瞻前顾后的一颗心。?不得不承认,?十分贪生,十分贪恋他在?生命里跳动,或许有点痛,但正因这种疼痛的开垦,才令得春漫过寒冬,重回大地。
清风拂百丈,涌来梦蝶,生命忽然绚烂得似要在这一刻化为灰烬,灿烂浓烈的花香从野地袭来,重新洗礼了天地。即使无人为证,还有蜿蜒的山路,记载了无数的离别,与相遇,在这相爱一季。
这一场魂梦重逢始于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慌张。敲得花绸也急促慌张地撩开帘子去往,果然是奚桓策马过来,径直擦过?,扬起漫天黄土。花绸心里暗骂一句“瞎子”,忙伸出手去挥绢子,“桓儿!”
“瞎子桓儿”业已跑出去几丈远,听见青山隐隐里的呼喊,猛地勒了缰绳,踱着马蹄四处张望,寻不见,竟望到天上去。花绸老远地翻个白眼,车窗上歪出半截身子,“我在这里!”
奚桓适才瞧见,打马过来,朝车里望望,瞥见椿娘在里头翻了好几个眼皮。他假装没瞧见,抻直了腰,“姑奶奶呢?”
“你爹去追了。”花绸歪进去,绢子在鼻前挥一挥,挥去马蹄渐起的飞尘,“我在这里等着,想他必定能把你姑奶奶追回来。”
“我去瞧瞧。”
眼瞧着奚桓转了马,红藕比花绸还急,一把捞开?,脑袋蹿出车窗,“嗳,傻小子!我劝你别上赶着去挨打,你追上去,你爹腿给你打折一条,你信不信?”
奚桓虽听不明白,却怕挨打,只得转马回来,“好好的,我爹打我做什么?”
花绸也听不明白,懒得计较,拨开帘子挑下车,“就随我在这里等着好了,你爹做事,谁不放心?下马来歇歇,你们从哪里跑来?”
“从宫里,采薇到碧乔巷秉我,说是姑奶奶要走,我怕留不住?老人家,就往宫里去告诉爹。他正在内阁与六部集议,听见后丢下事儿就骑马赶来,好歹赶上了。”说花间,奚桓已将马栓在树上,朝花地里向?走来,歪着嘴笑一笑,“也怪,你们家人都喜欢把人瞒着,什么事儿自己就做了决断,从不肯与人商量。”
这是指桑骂槐呢,花绸听了,暗里白他一眼,不吭声,地里随手掐了朵野花,黄黄的,五个瓣儿,倒好看,要往头上戴。戴上后嫌头上金钗妨碍,便摘在手上,乌髻里变得素素的,单衬一朵没要紧的野黄花,穿着草黄的裙,莺色的对襟,好似?就是长在这片野地里。
也长在奚桓心里。
四野无人,抬眼间,却有红彤彤的满树野果。他折下一枝来,细看一看,软软的,上头满布密密麻麻的白点子,递给?,“这个好吃。”
“是什么?”
奚桓摇摇头,自己嚼了一颗,“我在书上瞧见的,能吃,你尝尝看。”
花绸摘了一颗,细嚼片刻,两个眼弯起来,“有点儿酸。”
酸过后,又回着甜,?索性接过那一枝来,一颗颗往嘴里送。低着脖子,暗窥一眼他睡得发皱的衣裳,又想起说采薇是将他从碧乔巷揪出来,便有些语重心长。“没几日就是会试,还只顾日日在烟花地里鬼混,可好好读书了?真格耽误了学业,我不拿你说话,你爹先要打你。”
“你为什么不拿我说话?”奚桓瞥一眼?鼓鼓囊囊的腮,转过背,牵着衣摆,递嬗折下果子兜在上头,“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倘或我沉迷烟花,你先打断我的腿。”
潺??的风散着他有些发哑的声音,透着些寂寥。花绸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透彻,他又长大了,学会藏起心事。?叹一口气,酸裹着甜在?的口齿间??泛,“你长大了,染风弄月也没什么,只是为了玩耽误了正业却不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凡事都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