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1 / 1)

“晓得。”

韫倩福身而去,远远回望,喜海聒耳,泛出的浪花轻轻拍打她这个孤岸上的人。但她忽然觉得,她得到的,似乎比失去的多。

再往前走几步,恰逢引客而来的施兆庵,穿着繁琐艳红的圆领袍,仿佛驾鹤驭风,壮怀凌云之志。韫倩有刹那慌乱,也仅仅是刹那,晴光一返,就将那些剜心剐肠的过去彻底轮为过去了。对过去,她相信了郭昭的话,不论是痛是憾,都是她勇敢的荣耀伤疤。

行近了,她朝施兆庵与那位大人福了身,两位与她拱手回礼,便擦身过去,仿佛是走过了她坎坷荆棘的历史,失败也没关系,她还能将那些勇敢的骨头拾起来,拼凑出从前那个义无反顾的自己,英勇地谱写她的春秋。

而施兆庵的春秋在仕途里,可惜即便来日功成名就,也无人记得他曾不顾凡尘俗礼与一个人相爱过。他老远回首,看一眼韫倩荏弱的背影,遗憾的是,他记得,并且他的心未曾从旧日的情爱里拔出脚来,哪怕已身行千里远。

远到与眼前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女人相逢。

婆子簇拥着他,把秤杆眉梢挂喜地递到他手上,“揭吧,揭了就夫妻团圆,恩爱白首?蓿 ?

盖头下那张脸美得毫无惊喜,看他的眼带着羞怯怯的柔顺。施兆庵有些索然无味,等丫头婆子们退出屋,便坐到案上吃酒。翟春楼干坐在床铺上,从不敢看他,到偶然用目光提醒。

他像没瞧见,一盅接一盅地吃酒,吃多了,忽然颓唐一笑,“嫁给我,你高兴么?”

该夜烛火万丈,翟春楼远瞧着他的侧影,隐隐猜到了,是他不高兴。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说不上高兴或不高兴,只是此刻饱满的期待像个泄了气的蹴鞠,开始干瘪。

施兆庵依然是位谦谦君子,提着玉?卸运?笑一笑,“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叫你不高兴,你请先歇息吧。”

言讫,他歪歪斜斜地走去吹灯,一盏又一盏,吹到床前,烛火彻底湮灭,只有幽幽的月霜照着他走到窗前。翟春楼在枕上回首,见他立在窗畔,廊外的烛光与月罩着他挺括括黑漆漆的肩背,是独孤的一片旷野。

那里长着一根刺,坚韧顽强,他不知道何时才能拔出来,眼泪也没处安置。

热闹过后,天气渐热,花绸有孕的消息递回京,韫倩好不高兴,提笔回信,又包了些东西,送到奚府里,好与奚缎云的信一齐送往扬州。

如今奚绨正学着说话,会喊的多,就是要两个字叠着说,什么爹爹、娘娘、婶婶、叔叔、哥哥、祖祖,见着韫倩,开口就是“佳佳”。

韫倩把她抱在裙上,撅着嘴嗔她,“姐姐就是姐姐,什么‘佳佳’?把名也给我改了,我可不依。”

奚绨咯咯发笑,一口啄在她脸上,“气气。”

“这几日会哄人呢,”红藕拿着布老虎在跟前逗她,“把老爷的奏本撕坏了,气得老爷作势要吓唬她,她就扑在老爷怀里说什么‘气气’,也不晓得跟谁学的,我们好半日才明白说的是‘别生气’的意思。”

韫倩喜欢得直掐她面团似的腮,“我的心肝肉,跟谁学的?”

奚绨亮晶晶的弯起来,“叔叔。”

“我说呢,”红藕好笑起来,坐到榻上直捶腰,“八成是二太太抱到屋里去,听见二老爷说的,顺嘴就学了来。”

恰值奚缎云端着瓯玫瑰酥饼进来,使韫倩吃,“我晨起做的,我的儿,你多吃些,眼瞧着瘦了。”

奶母子接了奚绨去,韫倩拿了一个掰碎喂她,一面与奚缎云说话,“天气热起来,胃口自然就小了些,我们家里那几个姨娘也是一样的,都见瘦,入了秋自然又肥起来。”

赶上奚甯外院应酬进来,脸上亦带着汗,奚缎云忙让他榻上坐,他摇摇头,“你坐着。”

韫倩匆匆起来让,红藕搬了根杌凳使她塌下挨着奚缎云坐,围着吃茶用点心。奚缎云因问奚甯,“你今日难得归家早,又来的什么客?”

“内阁郭大人与他的孙子。”奚甯笑笑,仍是那张岁月不伤的面庞,“他孙子早年跟随父亲异地上任,如今才回来,为了明年科举,他来托我请翰林院的昌其冲给他孙子做先生,噢,就是早年桓儿的那位老师。”

“他自己怎么不去请?”

“昌其冲那个人脾性有些鬼癖,别说内阁的人,就是皇上请他给太子做老师,也不一定请得动。我因与他早年有些私交,他卖我个面子,才教了桓儿。”

闻言,韫倩心一动,握着块饼抬眼,“那姑父答应了么?”

奚甯点点下颌,“应下了,他那个孙子郭昭,我看了,问了他几句话,倒是个好苗子,比桓儿不知好到哪里去。”

说到此节,奚缎云连连嗔他,“你瞧你,又来了,说别人就说别人,非要把桓儿拉来踩几句才罢。做你的儿子,只怕神仙也难,你总要挑出点不是来讲。”

奚甯脸色讪讪,借故接了奚绨抱在膝上逗弄,“还是我小绨儿乖,从不气爹。”

“你忘了她把你的奏本撕了?”

奚甯咋舌一声,“你瞧你,此事休要再提。”

韫倩垂着脑袋暗笑,奚甯把女儿举得高高的,与她对笑半晌,“天气热,叫人把南边庄子上的宅子收拾出来,阖家去住几日。韫倩也去,把家里的事情交托下去,带两个丫头跟着。”

“嗳。”韫倩自幼便总有些惧他,较之范贞德,他面上虽淡,却自有一股父亲的威严。

晚夕吃过饭,天色还亮,院中繁花缭乱,韫倩携莲心归家,到角门上,见郭昭嬉皮笑脸由马车后头踅出来。

她半点不惊,淡瞥他一眼,有些爱搭不理的高傲,“你没随你祖父归家?”

“去了,在巷子里见你家的马车,又骑马跑回来了。你到奚阁老家中做什么?”

韫倩别着脸不答,莲心暗暗揣度,接了话,“奚大人是我们姑娘的姑父,小官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守着,就不怕老爷出来瞧见,把你拧进去一顿好打?”

郭昭抱着手臂靠在车架子上笑,“若是别人我是怕的,奚阁老我却不怕,他老人家最讲道理。我听说,他与他家联宗的姑妈生儿育女……”

“你再说!”韫倩狠剜来一眼,“干你什么事,要你在这里议论。”

驾车那小厮一瞧韫倩发了火,坐在马车前头,胳膊肘顺势往郭昭的背上狠狠一顶,“挡架了啊,请官人让一让。”

郭昭冷不防往前趔趄两步,后背吃了痛,龇牙咧嘴地挠着,扭头把那小厮瞪一眼,“瞧,我说你们家的人都没礼吧,这班下人就该吊起来好好管束一番!”

韫倩心内止不住地笑,踩了小竹凳登舆,不知怎的,安坐在车里,倏地撩了车窗帘子朝他冷声喊:“嗳,你不要上我家门口耗着了,我过两日不在家,要往北郊龙蟠庄上去避暑,你耗也白耗,我可不见你。”

眼瞧马车驱动,郭昭忙赶着跨上自己的马,并架在车窗旁,“那龙蟠庄在哪里?”

韫倩在车里闷一阵,一把撩了帘子泼口骂他,“你是蠢的么?说了北郊、北郊!就这脑子,就跟被门挤了似的,别说翰林院的昌其冲,就是孔孟来教也教不好,还科举……”

郭昭吊起眉来,高高骑在马上,“嗳、骂我就骂我,不许牵三挂四亵渎圣贤!”

帘子撒下来之前,莲心看见他端得十二分郑重的脸,憋不住噗嗤笑出声。韫倩扭头嗔她一眼,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

春莺一样的声音潺潺地淌出去,把郭昭萦绕,他洋洋地挺直腰板,美得心里直冒泡。她是因他而笑,怎能叫他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