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1 / 1)

韫倩复将帘子理罢,硬着嗓子在里头,“大庭广众,请官人懂些礼数,挑妇人家的帘子,成何体统?”

“哼,”郭昭笑了,又挑起帘子来,“我晓得,你死了丈夫。”

“就是姑娘家,也不该挑人的车帘子!”韫倩怒瞪他一眼,眼圈红红的,里头还隐约有泪。

郭昭瞧见,半敛了笑,脸仍嵌在车窗上,“你为什么总不高兴?上回见你,也似个不高兴的样子,这会见你,竟还哭了,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不如告诉我,或许我能替你解难呢?”说着,自己凝眉想一想,歪着点点下颌,“哦,你死了丈夫,是该不高兴的。”

韫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把将车帘子拽好,死活不松手。倾耳细听,外头是哒哒的马蹄,伴着他一箩筐的咕哝:

“这有什么的?人要朝前看才好,天底下,并不止他一个男人,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我告诉你,寡妇再嫁多的是,真立贞节牌坊的有几人?那玩意儿,不过是面上瞧着光鲜,苦的确是你们女人。你孝期三年,算一算,我三年后整二十三,正好婚配。我姓郭,单名一个昭字,我家的铺子是你在租着,想必是晓得我家的家境的。我在异地长大,耽误了亲事,至今还未婚定,此番回京,一是为后年科举,二就是为了我的亲事……”

莲心车里听见,捂着嘴嘻嘻直笑,韫倩瞪她一眼,端直了腰,外头还有他唼喋不休的唠叨:

“我觉着京里的姑娘都娇滴滴的,我不大喜欢,可瞧见你,我却喜欢。”说到此节,郭昭笑了,骑在马上,一副浪荡模样。但他心里,却十分正经,“我想了想,我要娶你。”

他看了眼车帘子,里头毫无动静,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毅然拉着缰绳,“我先回家去告诉祖父一声,免得他们先替我定了别家。你请慢去,改日我再往府上拜访。”

旋即听见他踢了马腹,韫倩只敢偷偷撩开帘子往外瞥,长街凋零,没了他的影子,只有残阳照着空巷。

莲心挪坐到她身边,跟着往帘缝外瞧,笑着窥她,“姑娘可不如从前胆大了,从前可是敢撩着帘子与人说话的。”

那个“人”是谁,韫倩想起来,寥落地笑笑,丢下帘子,垂着下颌,沉默不语。施兆庵不会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杀死了她作为一个女人敢爱敢恨的勇气。

或许别人看来,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连她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但在这一刻,当一个男人在她的马车旁说下这么一大堆傻话,她却半点不肯相信时。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了,她失去的,是对爱赤忱的信任、与天真的渴望。

而获得的呢?是空茫茫无边际的寂寞。

夕阳落了,又将是花老黄昏,韫倩归到家中,擎着一盏灯走到榻上,坐下来。到这个时候,天色混混沌沌,周遭都在暗下去,人间陆沉,面前的灯成了一座孤岛。

她支颐着脸,看这座岛一点点壮大,孤独便跟着黑夜逐寸膨胀起来,胀得像黑漆漆的天空一样庞大,再把她瘦弱的肩压垮。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番外周四开始日更,许我休息三天~

下本开《继母如她》,求收藏,我文案写得不好,你们忽略文案吧,哈哈哈,保证正文精彩!

?82 ? 番外?迟暮

◎“你瞧瞧你多迷人,哪里老?”◎

杨花又谢, 春琼再开,绿影扶疏,翠荫风流,荼蘼架上坠珠玉, 燕窠唧唧, 春满扬州。

小阁绣楼玳筵开, 今日请的是府台林大人家的夫人余氏。因清明林大人摆酒宴客, 请扬州府治江都县上各家大人官眷赏春, 赶上奚桓携家眷下人往仪真县祭拜花常青, 不得去,回来花绸便在家中设宴请了余氏谢罪。

那余氏三十出头, 穿的金镶滚白绫袄,大红宫锦裙,戴着金丝冠儿, 一双丹凤眼,媚孜孜风情挂眉梢。虽说是府台之妻,可晓得奚桓是当朝首揆的独子,故而把花绸捧上天去,无不巴结奉承。

花绸不爱听人奉承, 却瞧她眉眼间与冯照妆有些相似,因此也生出几分亲近,只叫她余姐姐,“余姐姐,你吃这道豆芽炒银鱼好不好?我爱吃这个,你也请尝尝。”

那余氏忙抬臂挡开她布菜的手, “不要不要, 哪里麻烦你?我自己来。”

“余姐姐不要讲客气, 就当自己府上,相互便宜才好。”

“我当你妹子一般,才不跟你讲这个虚客套。”

莺莺笑声,和着厅外太湖石上一缕落水,?b琮动听。这园子是夏天奚桓来时,府台林大人提前与一员外租下的。原是员外家的祖宅,占地十来亩,曲水??廊,林盖密荫,因那员外阖家往南京安了家,便空出来租给奚桓。

屋舍虽不如家中多,也够奚桓花绸并十几个下人居住,园中山色风光,移步换景,野趣自得。

这席面就摆在一荷塘中的“望帘亭”内,正对着高高的一座太湖石假山,有水飞涧,得名望帘。亭子里仆婢成堆,余氏还带了两个优伶女子,在亭外曲廊上唱着扬州弹词。

其中个女伶娇嗓如莺,身姿绰约,远远瞧,粉靥桃腮,将开未开青春模样,大约十六七岁。

“那丫头叫腻黛,十七岁。”

果然,余氏见花绸看得出神,便朝九曲游廊抬抬下颌,“是我家两年前买来学艺的。嗨,官场上应酬,免不得要养几个学艺的女孩子,一来帮爷们酬客,二来闲暇时,给我们解解闷。这丫头父母没了,我瞧她可怜,便买回家去混口饭吃。她倒伶俐,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性情也好。”

花绸恍然点点下颌,笑意透着一丝怅然,“也年轻啊,不跟咱们似的,晨起我梳妆,还瞧见头上长了根白头发。”

“哟,哪里说这话呀?”余氏忙搁下箸儿,把她细窥,“你瞧着也就十七八的年纪。”

花绸与她吐吐舌头,“这话也就哄哄自己罢了,我都已过花信之期的人了。”

“鬼哄你。”余氏把细媚的眼嗔一嗔,片刻回望那弯廊,不由自叹,“倒也是,这女人一过二十,老得就快,我们老爷,只怕瞧我都瞧烦了。”

为着叫她面上好看,花绸随口搭腔,“我们家何尝不是如此?”

谁知那余氏一霎得了兴,轻掣她袖口,“嗳,这女人到了年纪,还不就靠个持家有道贤良淑德立个名声?你若瞧那丫头好,我送给你,留着讨着小奚大人高兴,也在外头立立你的名声,你道可好啊?”

“不好吧……”花绸提着双牙箸无处放,杏眼微瞪,“哪有替自己经营这个的?”

“你不经营打量着男人就不经营?我告诉你,还不如你为他经营,你选的人,总跳不出你的手心,爷们儿也能时时记得你的好。你听我的,送给他去,小奚大人多年轻呐,难保的事请,你先替他筹谋了,免得他日后外头领回来骑到你头上去。”

花绸没经住撺掇,暗暗忖度,奚桓弱冠之年,自己已过花期,事有难免,光阴残酷,又正想试探试探他,踟蹰间,便点点头,“那就留下,我总不会亏待她就是了。”

于是这日就将那腻黛留于家中,安顿了屋舍,赶上奚桓往郊县巡察清明汛,当夜未归,次日夜里适才归家。

恰逢该夜春雨绵绵,淅沥沥地柔润心甸,天上弦月半隐,奚桓外宿一夜,十分记挂花绸。这宅子有些年头,花绸偶然发噩梦,梦见个女人站在床前看着她,每每惊醒,便缩在奚桓怀里。

奚桓只恐她害怕,步履匆匆,北果的伞都追不上他。正屋里熄了灯,他只当花绸睡下了,蹑着手脚推开门,踅入卧房,见床上坐这个人影,便松了口气笑,“我还当你睡了呢,又没睡。对不住,原该下晌归家的,不想那边是暴雨,怕马蹄打滑,走得慢些。”

说话间,玉影拂清风,湿漉漉地走近,扑面的湿气层层洇开腻黛的心。她是见过奚桓的,在林大人的席上,听说他是首揆奚大人的独子,其父有意磨练他,将他放到扬州做知县。

满案须髯参差的男人里,独他年轻得带着丝孩子气,浑身洋撒着晨曛春风般的超尘拔俗。每每在席,她便藏在琵琶后头偷偷看他,眼前,他走到身边来了,她满怀期待,抬手要点床头的银?G。

不想隔着方寸,奚桓忽地硬了嗓音,“你是谁?”

须臾火光亮起来,照亮眼皮下那张浓眼腻黛的脸,奚桓唬得跌跌撞撞退了两步,“你怎么在我屋里,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