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1 / 1)

一声将她神魂喊到恨海之外,呆瞪瞪地半晌不能动弹。还是花绸推门进来,笑糊了一脸眼泪,过来摇她的手臂,“娘,大哥哥醒了,醒了!”

晃得她把整片恨海的海水卷回,悉数由眼眶坠落,成了那索债愁眉眼泪。哭了半日,花绸再三催促,她才搽了脸,走到正屋里去。外间榻上坐着奚峦,后知后觉知道了原委,与她眼神尴尬别过。

她也顾不得难堪,打帘子踅入卧房,见两片帐被秋风鼓瑟,奚甯的身影半隐半现,坐在床上,只穿中衣,似一片玉山永不颓倒。

奚缎云怯怯上去,一开口,哽咽得字不连句,“你,你醒了?”

奚甯手上卷着本书,搁在被褥上,望着她笑,“我猜你必定哭来着,果不其然,那双眼睛比兔子还红。过来,叫我瞧瞧。”

他一伸手,像是牵动了背上的伤,蓦地把额心深皱。见状,奚缎云忙自己走上来,站在他两个膝盖间,酽酽看他。一眼就似望不尽的人间,又想望尽这人间,他的耳眼口鼻三千烦恼丝,千年万年都看不过来,只恨不得将他脑袋也扒来数一数,究竟少了几根头发。

他的脸仿佛藏书万卷,写满疮痍的历史,却仍旧在千疮百孔中悬着明月,照着对后世的希冀。

这后世,绿缎缠病腰,愁泪匀瘦脸,活像个新寡似的,逗得奚甯一笑,“我不过一日不醒,你怎的就瘦得这样?不知道的,还当我是死了,你为我哭灵呢。”

说得奚缎云有些无地自容,把下巴低垂着。他坐在下头,将她的神色一览无余,忙抱她坐在膝上,细细安慰,“我猜你必定是在想,要不是你,我何至于遭这一场难?我实话告诉你听,倒不是为你,是为了我之抱负与理想,为了肃清朝野,重树朝纲。先圣曰:天将降大任于……”

“你痛不痛?”奚缎云重新站起来,此刻不想听他那些凌云之志,只想问他,无人关心的那些话。

是了,无人关心他痛不痛,就连他所为的苍生也不关心,他不过是沧海一粟,浪头终将会将他埋没,他所做,不过是为官为宰当做之事。

但幸好,还有她关心。

奚甯忍着痛,横臂圈住她一把纤腰,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口,闷闷的声音似在笑,或是哭,“痛死了。”

他若哭,奚缎云便忍住不哭了,只是把手指轻抚过他背上渗出来的大片大片的血迹。他有他要守护的万丈山河,而她要守护的山河,则是这片坚壮的脊梁,“我知道,你趴下,再睡一会。”

“不睡了,”奚甯抬起脸来,并没有哭,只是眼里洇开了一点点水星。他拉着她坐在身边,笑温如玉,“你陪我说说话,我一向没睡过这样久,从五岁启蒙,日以继夜,月落书灯,做了官,更是不得空好好睡一觉。这么多年,习惯了,睡了一天一夜,反倒有些不爽快,趴得人骨头疼。”

奚缎云正欲叫他在床头靠一靠,又想他这背,哪里靠得住?便将他高高的脑袋掰倒自己肩上,“那你这样靠着,爽利些。”

这是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但奚甯此刻真是想靠一靠,便环住她,枕在她肩上嗤嗤发笑,“你道我是为什么醒的?我梦见大乔扛着锄头来瞧我,说‘你欺负了姑妈,又躺在床上装死吓唬她,是何居心?赶紧醒了,我到阎王案上查过花名册,阴司里且不收你呢。’说着就要用锄头剜我的脑袋,就将我吓醒了。”

“你胡说,大乔哪里这样凶?倒叫你编排成个母夜叉了。”

“她是在你们面前装样子呢,瞧着端庄,实则背地里凶巴巴的。”

逗得奚缎云噗嗤一乐,睐过眼来,“真的?我瞧着大乔十分温柔,又知书达理,倒不像这样的。你倘或是编排她,我必定到她影前烧柱香告诉她,真格要来剜你的脑袋。”

奚甯也跟着笑,胸膛一振,陡地弯腰,呕出口血来。唬得奚缎云脸色大变,连哭也顾不上,忙往外头叫奚峦。

奚峦进来瞧见,到底有些主意,不至于仓皇失措,先叫丫头去外头传话请太医来,又端了水来与他漱口,“我的大哥、我的亲大哥嗳!你倘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阖家靠谁去?睡下成不成?要折腾死谁才罢?!”

叫奚甯瞪一眼,他不敢再多言,闷坐在一旁。奚缎云反倒被他嚷得清醒起来,手背蹭蹭眼角的泪花,摁着奚甯趴回床上,接了他的盅,“你有哪里觉着不好?”

他歪在枕上笑一笑,一张脸褪尽血色,“倒不觉得怎样,只是胸膛里有些闷,过一会儿就好了。”

奚缎云不敢再引他说话,坐在床上,也顾不得奚峦在榻上坐着,将他衣裳揭了来瞧,一片背竟全没有个好模样,血肉翻飞,匀了好些药粉药膏,愈发看得人心紧。

未几太医来,把了脉,与二人外头说起,“大概体内还有淤血,只是呕这几日,便罢了,若往后还是如此,只怕五脏受损,难以康复。眼下须得好生静养,按时吃着药,切勿再劳神伤肺。”

“你这是一箩筐废话,”奚峦翘着胡子骂他,“大哥虽退了内阁,眼前却有一大堆事情要办,如何静养?就是我们要他静养,他也是个闲不得的人。你只回太医院商议开上好的方来,什么好药只管写,家中没有,我也有法子外头弄来,不怕什么稀罕物!”

奚甯隔着卧房门帘子听见,吭吭咳了两声,威慑一番,奚峦便将言辞转得和软好些,央告着送那太医出去。奚缎云仍旧打帘子进去,一张脸花色全无,白似惨淡的月,坐在床沿上,有话不知说,有泪早忘了掉。

见状,奚甯要起来安慰,奚缎云忙将他撑起的手臂摁下去,“你就躺着,不要起来,听不听我的话?”

“听。”他笑笑,歪着半张脸,抓着她的手摩挲,“别听大夫讲话吓人,我晓得他们,凡是病只管往坏了说,是怕你来日不好了,他们要担责。”

奚缎云不管后头的话,只捉住上半截问:“你既听我的话,那我劝你,暂且不要管朝廷里的事,你听不听?”

奚甯复笑一笑,不答了,把脸歪回去。奚缎云在后头盯着他一个后脑,也不说话,一场无声的争执里,谁也不肯先服软。

沉默半晌,奚缎云“吭”地一声哭出来,眼泪旋即成灾,将奚甯淹没。痛觉由后背穿过他的胸腔,在心脏积成沥涝。

他却只能狠狠心,阖上眼,“云儿,圣意是派我中秋后即刻往武昌赴任,就算我有伤在身,至多再修养半个月,也得启程。眼下,即便皇上体谅,我也耽误不得,我多耽误一日,就纵奸佞当道一日,我或可养息,天下人,何以养息?”

他总有大道理,实在让人找不到反驳他的话。她只是哭,泪骄绞心肠,把一片天哭破,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打金树,花碾成泥,奚甯费力地撑起来,环抱住她,“你放心,我会尽力保重。就算不防,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桓儿会给你养老。家中也有你使不尽的银钱,二弟与二弟妹虽市侩一些,也决计不敢轰你,你就在这里天长地久地住着。等你也死了,想到姑父到身边,桓儿自会送你的尸骨还乡,想陪着我,就在我的墓边上给你也点个穴,只是委屈你与大乔,得叫你们俩挤一挤。”

讲完,他自个儿先笑了,奚缎云却半点笑不出来,被他锁在怀里,仿佛是被困在一个死局,她不能说服他弃天下,也说服不了自己舍弃他。

雨淅淅敲在乱叶,挹动中,几如一颗心在左右摇摆。

到傍晚,雨歇云开,有一片太阳冒出来,悬在绿宇青檐,一洗满园淡霭。奚桓在外奔波一日,浑身湿淋淋的,归家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走到莲花颠里来回禀公事。

蓦地在廊下被花绸拽住,朝正屋与东厢各睃一眼,压着声气,“我劝你那些要紧事暂且先搁一搁,大哥哥晨起才呕了两口血,午晌开始落雨,下晌便咳嗽起来,振得背上的伤口又裂了一些,我侍奉着吃了药,才睡下。你姑奶奶正为着这些扯不清的公事与他置气呢,你又去回禀,又要劳累出多少血和泪?”

奚桓朝帘子了望一眼,拽着花绸到西边廊下说话,“太医可来瞧过了?”

“来过了,给换过了药,又说下话,不许叫操劳,你偏还要来劳累他,就是为了这个两个人不说话呢。”

“我晓得了。”奚桓点点头,朝东厢望一眼,“爹是不好再挪动的,姑奶奶又睡到了你屋里,你晚上往哪里睡?”

花绸抬眉嗔他一眼,“我还要你操心?不拘哪里,使丫头收拾出一间空屋子来我睡就是。”说着,眼睛在他浑身上下滚了一圈,“怎么润润的?你出门办事,也不打伞?”

“伞是打了,只是风大吹偏了雨。”奚桓摸摸鼻子,趁着周遭无人,将她抱一抱,“你大约顾不上吃饭?这里我守着,你去二婶婶屋里吃过饭再来。”

“要你多这话?这里自然有丫头守着,你先回屋里把你这身湿皮换了要紧。”

奚桓讪笑两声,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我看你也不要收拾什么空屋子了,就睡在我院里,我院里空屋子多,吃喝也有采薇她们照管着,省得你这里就两个丫头,腾挪不开人手。”

说到此节,倏闻得窗户里咳嗽了两声,奚甯如风摇林的声音由窗缝里传出来,“桓儿进来。”

奚桓只得踅进去,见他业已坐在榻上,肩上披着件月魄的法氅,些微佝偻着背,显得稍稍倾颓。奚桓忽然心酸,走到跟前撩衣行了个跪礼,伏下去磕了个头。

倒引得奚甯好笑,“好好的,你磕头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