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飞此话一出。张松反倒是没法放心了。因为倘若魏军如林飞所言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汉中,那曹操若要顺势入蜀当然也是易如反掌之事。张松虽说看不惯刘璋的为人处事,可他同样也对凶名在外的曹操颇为忌惮。无怪乎,张松听罢林飞所言脸色顿时就变得不自然起来。
对于林飞这番话里带话的挑拨,杨修也是颇为尴尬。满口应下的话,会让张松对曹魏愈发警惕。但他要是表现出谦逊姿态的话,又会显得曹魏是口惠而实不至。于是杨修只得故作轻松地干笑道,“林兄谬赞也。齐国虎贲亦是名满天下。”
“彼此彼此。”林飞朝杨修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便端起酒盏向孔融与在场的宾客朗声敬酒道,“来!今日幸得诸君为飞洗尘,飞在此敬诸位一杯。”
身为主人的孔融见状也跟着举杯附和,“同饮,同饮。”
一时间酒宴上的主题又转回了替林飞接风上。至此众人只谈风月,不提国事,期间林飞被杨修等人轮番劝酒,一直推杯换盏到月上梢头方才散席。以至于他在与孔融等人道别时已然脚下虚浮醉意醺醺。
不过当满身酒气的林飞一头栽进牛车后,这位齐国大使眨眼间就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着与干练。且见他一面整了整皱巴巴的衣袖,一面向身旁充当陪客的褐衣男子沉声询问道,“仲维,蜀使张松何时进的京?进京后又与何人交往?”
这位被唤作仲维的男子,姓杜,名度,字仲维,乃琅琊临沂人士。此人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往来徐、扬、荆三州的富商,实际上的真实身份则是齐国安插在襄阳的情报头子。杜度平日里结交甚广,对襄阳城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故而面对林飞冷不丁冒出的问题,杜度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回郎君,张松于延康二年四月初八抵京,期间与少府孔融往来甚密,常出入孔府同世家名流宴饮。”
“世家名流?都有何人?”林飞忙不迭地追问道。
杜度当即如数家珍地报出了一连串名字,“有议郎崔均、都乡侯糜芳、郎中伊默以及颍川名士司马徽和沔南名士黄承彦。”
“都乡侯糜芳在场…”林飞低头回味了一番名单,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孔融宴请之人皆是亲南荆人士?”
“正是如此。”杜度欣然颔首道,“自天子定都襄阳后,汉廷与刘备关系日渐亲密,大有唇齿相依之势。”
“唇齿相依?汉廷不惧刘玄德拥兵自重架空天子乎?”林飞眉毛一扬抬头问道。
杜度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天子历经董卓、曹操之乱。岂敢再召诸侯进京。汉廷不过是出资雇佣荆军为其守疆卫土罢了。倘若刘备敢有二心,不说天子一道诏书便可召各路诸侯前来勤王。汉廷亦只需封闭关隘,便可令刘备困守荆南贫瘠之地!”
杜度一席话可谓同时道出了襄阳小朝廷与刘备两家的尴尬处境。即汉天子坐拥人口充沛的荆北鱼米之乡,手下仅有文聘、李达算得上可以独当一面的将才。其中文聘曾先后在刘表、曹操帐下效力。而他如今之所以会留在襄阳为将,与其说是遵从汉室,不如说是为了文氏一族在荆北的根基所以才“故土难离”。至于李达对汉室的忠诚度虽高于文聘,但他终究是蔡氏家将出身。论名气。论年纪都还不足以服众。因此眼下偏安一隅的汉室小朝廷只得雇佣刘备部替其看家护院。
另一方面刘备帐下虽有人称万人敌的关羽、张飞坐镇军中,却苦于荆南地贫人稀,从而不得不在经济上受制于荆北的朝廷。依刘备的野心自然不会甘心安于现状。再联想到刚才宴会上魏、荆、蜀三国使臣的表现,林飞相信刘备必会拿刘璋与张鲁之间的矛盾做文章。而一旦刘备自荆南脱困,汉天子还能像现在这样拿捏他的皇叔吗?
正当林飞低头思索之际,且听杜度又进一步介绍道。“除却天子与刘备各取所需,荆南、荆北世家名士亦是同气连枝。互有联姻。像是襄阳步兵校尉庞林便娶了荆国尚书郎习祯之妹。刘备帐下谋主诸葛亮亦许诺迎娶沔南名士黄承彦之女。”
听闻黄承彦要嫁女,林飞身子不由微微一颤。可一旁的杜度却是浑然不觉地继续八卦道,“只是黄承彦之女,黄头黑色。其貌不扬。故此番诸葛亮娶此丑女为妻,乡里皆为之谚曰,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
耳听杜度揶揄起了黄承彦女儿的外貌,林飞骤然板起脸冷冷地说道。“娶妻自当娶贤。昔有无盐之女,干说齐宣,分别四殆,称国乱烦,宣王从之,四辟公门,遂立太子,拜无盐君。黄家娘子自有其独到之处,岂可以貌取人。”
杜度见林飞神色不愉,赶紧将话锋一转点头附和道,“郎君言之有理。据闻黄承彦之女怀有奇才,上通天文,下察地理,韬略近于诸书无所不晓。此外黄承彦之妻乃蔡讽长女,蔡瑁之姊。现今蔡瑁姐弟虽已北迁齐国,然南阳诸蔡之中仍有蔡瓒于鄢郡为相,蔡琰任巴郡太守。故诸葛亮此番迎娶黄承彦之女,不仅能得沔南黄氏襄助,亦可乘势拉拢南阳诸蔡。”
诚然在杜度的补充中黄承彦的女儿被形容成了天下少有的才女,可林飞此刻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好似能拧出水来。且见他低头沉思片刻,便向杜度吩咐道,“仲维,替余备辆车,余明日要出城。”
杜度虽摸不清林飞的底,但他眼下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林飞在襄阳活动。所以他二话不说赶紧拱手称,“诺。”
别说杜度八卦归八卦,做事倒是极其干净利落。翌日一早,林飞以一袭布衣葛袍的文士打扮坐上杜度为其备下的牛车悄然出城,来到了位于襄阳城南二十里外的岘山脚下。襄阳岘山俗称“三岘”,包括岘首山(下岘)、紫盖山(中岘)、万山(上岘),她背靠巍巍大荆山,东临汉江,与一水相隔的鹿门山形成东西对峙,严如扼守在江汉平原北部的两扇大门。无怪乎,历史上不少文人墨客会在此留下千古佳句。
不过林飞今日到岘山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在吩咐车夫将牛车停在山脚后,这位齐国使节独自走下牛车沿着山间小径一路上山。许是缺乏锻炼的关系,林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扶着路边树干歇息片刻再行赶路。如此这般歇歇停停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林飞方才透过层层枝丫看见前方山腰间隐隐约约露着几幢黄澄澄的草屋。
这几幢屋舍远远看着好似寻常的山里人家,周遭所栽的树木亦与山间的草木无异。但是普通人若想要靠近屋舍,最终都会在不知不觉间绕开这几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房子。不过这等障眼法可难不倒林飞,且见他驾轻就熟地穿过层层树林,不多时便已站到了柴扉前。院落的主人似乎一早就料到林飞会来,不等其自报家门,便有两个身着粗布短衣的孪生少年开门相迎道,“正杰师兄,月英师姐已在里院等候多时。”
“有劳二位师弟领路。”林飞从容还礼道。原来此间草堂乃是墨门位于岘山的总坛。其实墨门的总坛本设在云梦山,但之前受累于黄巾之乱,墨门长老为躲避兵灾只得由冀州迁徙到荆州。此番林飞南下襄阳除了以齐使的身份向汉天子进贡之外,同时也身负着替蔡吉联络墨门的重任。
此刻林飞跟随两位少年一路绕过数间茅舍,最终在一间载有雪梅的草堂前停下了脚步。就见两个孪生少年异口同声地向林飞伸手邀请道,“师兄请进。”
林飞冲两位孪生少年点了点头,随即脱鞋着袜步入草堂落座。话说墨家提倡节用,崇尚俭朴,不仅墨家子弟个个粗衣粝食,此间草堂亦是布置极其简朴,除了正中央挂着的竹帘与竹帘前烧着的一盆炭火外几乎空无一物。当然透过竹帘林飞隐隐还能看到草堂的另一头端坐着一抹窈窕倩影。
“正杰,汝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从竹帘背后传来的这声清冷而又熟悉的问话,令林飞心头由不得微微一颤。之前想好的各种说辞,最终只化作一句木讷的,“月英近来可好?”
竹帘后头的女子显然没料到素来伶牙俐齿的林飞会来这么一句。在沉默了半晌后,女子又一次问道,“正杰,汝今日来总坛所为何事?”
女子清丽而又严肃的声音将林飞拉回了现实。于是他当即收敛起心绪,拱手应答道,“余今日来总坛,乃是代齐主邀长老北上。”
第十七节 墨门钜子
“余今日来总坛,乃是代齐主邀长老北上。”
林飞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换来的却是对方冰冷地回绝,“长老素来不涉俗务,汝请回吧。”
等说辞显然打发不了林飞,且见他挺起腰板兀自笑了笑道,“不涉俗务?钜子何以与太平道共谋天下?又何以派余与德衡师弟分仕齐、魏两家?”
竹帘背后的女子依旧不为所动道,“汝应知晓,钜子执掌门户,长老研修墨学,各有其职,互不干扰。”
“若是如此,钜子又为何让汝下嫁诸葛孔明?”林飞说到这儿,忍不住紧握双拳痛心疾首道,“月英,汝可是墨门百年难遇之才!”
原来此刻端坐在竹帘后的女子正是黄承彦的女儿,诸葛亮的未婚妻黄硕黄月英。话说这位黄家女郎自幼聪慧过人。在她七岁时一位墨家学者来黄府作客。对方眼见小月英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便向黄承彦提出要收他女儿为徒。黄承彦素来喜好结交名人异士,不仅满口应承了下来,还出资为墨门在岘山盖了这处庄子。自此黄月英在墨家门下一学就是十数年。由于墨家行事颇为隐秘,黄月英又醉心墨学极少与名门淑媛结交,于是久而久之外界便有了她“丑得无法见人”的传言。
然而林飞却深知他的这位小师妹不但秀外慧中,博古通今,在墨学和易学上的造诣更是远超墨门众子弟。以至于墨门的长老都公认黄月英已完全继承他们的衣钵,只待时机成熟这位妙龄少女便可成为新一代的长老。所以林飞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黄月英是世间最最聪慧,最最博学的奇女子。直到十年前在东莱遇见蔡吉,他方才意识到乱世不光出英雄,同样也出奇女子。不过就算如此。黄月英依旧是林飞心目中无可替代的神女。无怪乎,在得知钜子竟安排黄月英下嫁诸葛亮后,林飞会失去冷静跑来
总坛质问此事。
黄月英终究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面对林飞如此直白的质问,她顿时两颊飞红着争辩道,“师兄不该质疑钜子。月英乃是奉家父之命与诸葛先生订婚。况且诸葛先生答应月英,婚后会指点月英易学。师兄汝可知诸葛先生精通奇门遁甲。便是陈长老都难望其背。”
耳听黄月英提起诸葛亮语气中充满了憧憬与幸福。林飞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怅然。那曾想还未等他搭腔,身后又有人朗声笑道,“那是当然!诸葛孔明权智英略。有逾管﹑晏,月英与此等当世俊杰喜结连理,日后定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若是熟悉荆州人文风物的人。此刻定能认出这说话之人乃是长期活跃于荆州士林的颍川名士司马徽。此人为人清高拔俗,有知人论世、鉴别人才的能力。故有“水镜先生”之称。此外司马徽还精通古文经学,在荆州时与汉末大儒宋忠齐名来自未来的你。荆州南阳人刘廙、襄阳人向朗都曾是司马徽的学生。如今此二人已然在曹魏担任要职,并深得曹家父子的器重。就连远在益州的名士尹默、李仁也因益州只流行今文经学,特意跑来荆州向司马徽、宋忠学习古文经学。
话说像司马徽着等名满士林的鸿儒本不该与墨家扯上关系才是。可这会儿的林飞与黄月英非但不觉意外。反而双双恭敬地朝司马徽施礼道,“见过钜子。”
没错,眼前这位水镜先生的另一重身份正是现任墨门钜子。当然这并不是说司马徽演技超群能同时兼容鸿儒与反贼冰火两重身份。事实上若非当年太平道起事连累前代墨门钜子以及多名骨干死于战乱。也轮不到司马徽临危受命成为钜子。
鉴于前几代钜子的战略差点让墨门毁于一旦,司马徽本人极其反感墨门与太平道合作。在他看来墨家“诛暴去恶”的道义准绳已不合时宜。因为“暴”与“仁”。“恶”与“善”在这个时代已不再泾渭分明。桓、灵二帝时代固然吏治*,百姓迫于税赋困苦不堪。可众黄巾揭竿而起,诛暴去恶后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善,相反天下因此而陷入大乱,无数百姓因战火而家破人亡,饿殍遍野。张角死后失去引导者的黄巾军更是迅速堕落成一股股草寇为祸天下。这样的结局显然违背了墨家“非攻”的原则,因为墨子本身是个极其厌恶战争的人。
为了弥补前几代钜子犯下的错误,司马徽主张墨家应该像儒家那样派出己方的精英投效朝廷,帮助汉室重建秩序结束战乱。为此他先是派出墨门最精通机关之术的马均前往许都岀仕。之后随着天子南迁襄阳,并册封刘备为荆公,司马徽又把宝押在了刘备身上。像是此番黄月英与诸葛亮之间的婚约背后就有这位水镜先生在牵头。
反观对于在北方与太平道合作的林飞等人,司马徽则长期以不闻不问的态度来避嫌。直至曹蔡战胜袁绍,于吉死于非命,双方才陆续恢复联络。不过就算是如此,司马徽依旧刻意与蔡吉势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一来是因为司马徽认为蔡吉借太平道之类的歪门邪道得势终非长久之计。二来自打墨门总坛迁徙到岘山后,墨家的势力范围也由中原南移到了荆州。为人保守的司马徽目前只想让墨门在荆州扎下根,再进而对中原徐徐图之。
当然如今的蔡吉已进封为齐公成为一国之君,林飞亦在齐国担任要职。司马徽便是对林飞,对蔡吉再有偏见,也不好继续拒齐国势力于千里之外。此刻面对不请自来的林飞,司马徽不动声色地落座道,“正杰今日来总坛可有要事?”
林飞虽对司马徽心存不满,但墨家规定墨者需无条件遵从钜子。所以他亦以恭顺的口吻拱手应答道,“回钜子,余受齐主之命,特来总坛邀长老北上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