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在辈分上虽是荀彧的侄子。却比荀彧大六岁。因此平日里两人素来以平辈相处。此刻面对不请自来的荀攸,荀彧不禁拧起了眉头冷声道,“公达可是来作说客?”
“非也。”荀攸摇了摇头,撩起长袍兀自脱履上榻,与荀彧相视而坐道,“余今夜来此是要告知文若,陈长文已入相府。”
荀攸的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荀彧手中的毛笔掉在了榻上,墨汁肆意飞溅在雪白的苇席上留下了一抹极为刺眼的黑渍。
陈群,字文长。颍川许都人士,早年曾被刘备辟为豫州别驾。建安三年曹操入主徐州,陈群被辟为司空西曹掾属,后转任参丞相军事至今。陈群的资历与名声或许不及荀彧、荀攸两叔侄。却是汝颍世家年轻一辈中公认的翘楚。然而眼下这位汝颍世家的代表人物却与一干谯沛武人同坐在相府议事堂中侧耳倾听着吴硕的禀报。
诚然早在吴硕回京之前,蔡吉的十六字倡议已然通过密信传到许都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但此刻听罢吴硕亲口所言。陈群依旧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蔡吉魄力惊人。须知随着刘协在衣带诏事件中输光其仅有的那点资本,“汉室不可兴”便俨然已成诸多世家门阀私下里的共识。蔡吉在这时节提出“分封诸侯,以藩屏汉”一下子就挠中了各地世家门阀的痒处。因为一旦实现分封列国,不仅曹操能成为开国之君。那些追随曹家父子建功立业的世家豪强也将随之拔宅飞升封妻荫子,不必再忧心被其他诸侯借拥汉之名群起而攻之,亦无须忧虑被汉室倒反清算。
更为难得的是蔡吉及其幕僚对时机的把握恰到好处。提早了曹操不会放人。提晚了天子易手。也就是眼下刘协急着要逃离曹氏魔爪,曹昂急着要救父亲。而没了曹操的压制曹营文武两系也得以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无怪乎蔡吉的倡议一经传达许都不仅谯沛一系趋之若鹜,就连汝颍世家内部亦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可怜荀令君还想借汝颍世家之力留下天子,却不知这世道已然改天换地。
不过陈群虽是代表汝颍世家出席会议,但出于世家子弟的矜持他这会儿只是低调地端坐一角,冷眼旁观黄门侍郎丁冲与吴硕进行周旋。
丁冲,字幼阳,沛郡人士,昔年他曾与荀彧一同提议曹操迎奉天子入许,是谯沛一系中难得的文胆。此外丁冲还是曹操的发小,两人之间的关系甚是亲密。据说有一次曹操邀丁冲与他共宿,丁冲直接调侃曹操说,“昔狂病,傥发作持兵刃,我畏汝。”结果曹操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着将丁冲送回了家。
此番丁冲之所以会出面帮助曹昂主持大局,一方面是受夏侯惇等谯沛同乡所托,另一方面也与曹昂的出身有关。须知曹昂本是曹操妾室刘氏所出。后来刘氏早逝年幼的曹昂才被转交给曹操的正妻丁夫人抚养。膝下无子的丁夫人一直以来都将曹昂视如己出。而丁夫人又是丁冲的族姐。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曹昂的成败也关系着丁氏一族的兴亡。
此刻就听丁冲朗声说道,“卜都定鼎事关社稷,岂可草率行事。不若先由天子出面,命齐侯与吴侯调停当阳之围。”
在救出刘协之前吴硕自是不肯纵虎归山,更何况蔡吉和孙策何时出手救曹操也不是天子能决定得了的。于是吴硕当即拱手反驳道,“丁侍郎此言差矣。今日乱局皆因丞相恋权而起。曹氏若不还政天子,又如何能解当阳之困?”
耳听吴硕当众指责曹操恋权,包括曹昂、夏侯惇在内的曹营文武脸色都有些难堪。但难堪归难堪众人也不得不承认吴硕这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照曹家父子之前的所作所为,便是判他们个谋逆的诛族之罪也不为过。
与此同时丁冲倒是面不改色地朝曹昂使了个眼色,连连点头附和道,“吴大夫言之有理,还政天子实乃当务之急。”
曹昂得了丁冲的暗示连忙跟着拍胸脯保证道,“吴大夫放心,昂明日便率文武请天子上朝亲政。”
何为亲政?是上朝?是令出皇城?还是将尔等曹家父子绳之于法?吴硕一遍在心中暗自嘲讽着,一边毫不妥协地抬出蔡吉与孙策向曹营文武施压道,“恕老夫直言,光是如此恐难取信齐、吴二侯。”
正当现场气氛陷入僵持之时,陈群突然开口发话道,“吴侯真与齐侯联手乎?”
吴硕横扫了陈群一眼,“老夫曾与吴侯之弟面谈岂会有假?”
“吴侯之弟是吴侯之弟,吴侯是吴侯,不可一概而论。”陈群不依不饶地反问道,“若吴侯与齐侯真有心护天子迁都,理应遣使入京面圣,否则又如何取信于人?”
陈群一席话道出了一干曹营文武的心声。分封诸侯鸡犬升天的前景固然是极其诱人,但众人更担心蔡吉会在背后使诈。特别是有关蔡孙联手的说法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吴硕的一面之辞。万一吴硕与蔡吉联手设局掳走天子,闹得曹营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在场的众人岂不成天下笑柄。
所以陈群说完,曹昂也跟着用委婉的语气附和道,“非余等不信大夫,实乃事关重大不可草率行事。”
吴硕见曹营君臣不肯再做让步倒也没有继续硬顶。说到底刘协的性命还捏在曹氏一族的手中,真要是惹毛了面前坐着的一干人等落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此外陈群的质问也让吴硕隐隐有些心虚。但无论蔡吉是否使诈,曹营内部已经受其十六字倡议的影响发生了分裂。所以为了救出天子,为了让汉室能延续下去,吴硕都必须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遇。想到这里吴硕当即长袖一振,以退为进着向曹昂拱手进言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公子信守承诺,速速还政于天子!”
第一百二十七节 有此雅兴
当“卜都定鼎,还政天子,分封诸侯,以藩屏汉”的十六字倡议在许都搅起轩然大波之时,身为始作俑者的蔡吉已然携郭嘉、赵云等文臣武将南下与坐镇徐州的张郃会师于青、徐、兖、豫四州交汇之处的微山脚下。
微山乃青州的南大门,其下为微山湖,是淮河以北最大的淡水湖。每到七、八月份,湖间十万荷花争相开放,荷香四溢,莲叶接天,美不胜收。眼下的微山湖虽已过了花期,然金秋十月,湖上长天一色,蒲苇织金,又是另一派宜人景色。
值此鱼肥藕熟之季蔡吉在微山湖畔支起华帐丽幄临水设宴,席间自然少不得对酒娱乐,雅歌投壶。雅歌,即伴以雅乐吟唱诗歌。投壶则是一种由礼射演化而成的投掷游戏,以席间酒壶为靶,参加者在离壶5~9尺外,轮流向壶口或壶耳投射一定数目的无镞箭,按投中的箭数或中箭之格局分别给以一定的“数”,“数”多者为胜,输者罚酒。秦汉之时,士大夫们每逢宴饮,必得以“雅歌”伴“投壶”助兴。然则许是汉末的勋贵士大夫自小玩腻了雅歌投壶,亦或是嫌弃讲究繁文缛节的雅歌投壶不够洒脱。总之时下流行的宴饮方式乃是纵情畅饮,不醉不休。不过蔡吉素来反感狂喝烂饮,在她看来喝酒浅酌怡情便可,把酒当做白水来鲸吞牛饮简直就是在作死。无怪乎,从三国到魏晋南北朝的史书中常有“饮醉烂肠死”之类的记载,以升为单位来喝酒,不喝出胃出血、肝硬化才怪呢。
相较之下雅歌投壶不仅风雅,还能使宴饮之人保持克制。正如此刻蔡吉与群臣环帐而坐。当中设有铜壶一具,各人即席或赋诗或投壶,不能成颂者或投壶失手者须罚酒一杯。郭嘉、辛毗、崔林、蔡琰、等文官自是以赋诗轮高下。蔡吉、孙权以及张郃、赵云、李达等武将则不约而同地选择投壶来定胜负。但不论雅歌也好,投壶也罢,没人会为多喝一杯酒而故意放水。
一圈戏耍下来很快便轮到曹丕出场了。由于事先得知蔡吉此番南下的目的是联手孙策调停当阳之围,曹二公子这会儿的心情还算轻松。擅长诗词的他照例选择了雅歌。就见他轻扫了一眼不远处一对正在湖面上互相咬颈以示亲昵的戏水鸳鸯,旋即有感而发朗声咏唱。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水。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曹丕所作的诗歌名为《秋胡行》。属乐府《相和歌.清调曲》。古辞原意是写鲁国男子秋胡戏妻的故事,夸奖秋胡妻坚贞的情操。曹丕借秋胡行的调子。不仅描写了眼前的景色,还适时地向蔡吉献了把殷勤。原来蔡吉穿越至今虽已创下傲世基业但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方面始终没有太大的长进。唯有仗着天生清丽的嗓音和后世资讯陶冶出的乐感,在音律方面颇有些建树。当然身为一方霸主的蔡吉只会在私下里一展歌喉。不过想到曹丕流传后世的《秋胡行》竟是为恭维自己而作,蔡吉刹时两颊飞红。由不得羞涩地低下了头。
与此同时曹丕的这首《秋胡行》也让在场的众人一阵动容。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没料想到作为质子的曹丕竟敢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向自家主上大胆示爱。而蔡吉对此的反应更是耐人寻味。
难道主上真与曹家子处久生情?
一些人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揣测起了蔡吉的心思。而曹丕本人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感惴惴不安。要知道他作诗时完全是灵光一闪有感而发。直到周遭齐营文武投来的异样目光,曹丕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太过得意忘形,以至于逾越了质子的身份。但蔡吉那一低头的风情却又让十六岁的曹丕隐隐有些怦然心动。
且就在曹丕心猿意马之时。就见郭嘉手执酒盏朗声笑道,“子桓才思敏捷。余自罚酒一杯!”
回过神来的辛毗等人赶紧斟酒举杯,连声附和,“同饮,同饮。”
于是乎,推杯换盏间曹丕以诗示爱的事很快就被揭了过去。唯有孙权吃味地看着曹丕坐在蔡吉身边大出风头。诚然孙权早已放弃追求蔡吉,但眼见蔡吉收下曹丕献上的情诗还是令争强好胜的他醋意盎然。甚至觉得鼻腔之中都溢满了浓浓的酸味。
酸味?孙权先是一愣,继而又仔细嗅了嗅,发觉空气中不仅洋溢着醋酸,还隐隐飘着另一种熟悉的味道。蟹乎?孙权脑中才浮现出个“蟹”字,下一刻果见铃兰领着一群侍女托着一盘盘煮得通红的河蟹鱼贯而入。
话说早在《周礼》之中就国人吃蟹的记载,但那时的吃蟹方式主要是将张牙舞爪的螃蟹制成蟹胥即螃蟹酱来吃。而在唐宋之前整只蒸煮河蟹的吃法则仅限于南方。因为在古代北方人的眼中螃蟹就是一种可以辟邪的怪物,对于有食蟹之风的江南人更是深以为怪。在后世的《洛阳伽蓝记》中就曾记载,北魏的杨元慎如此嘲笑来自江南的南梁将军陈庆之:“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做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侬,语则阿傍。菰稗为饭,茗饮作浆,呷啜莼羹,唼嗍蟹黄。手把豆蔻,口嚼槟榔。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急速去,还尔丹阳。”
所以当一雄一雌两只河蟹被整个儿摆上食案之时,除了孙权这样的南方人,以及像郭嘉、张郃等游历过南方或常住南方的人士,其余来自北地的文武脸色通通为之一变。倒是蔡吉这一世虽说从未在南方待过,但穿越前的记忆却是让她对美味的大闸蟹念念不忘。须知受生产力和地域的限制就算蔡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汉朝餐饮缺油少料的现实。大闸蟹可以算是少数能原汁原味复原后世味道的佳肴。此番难得来一次微山湖,试问蔡吉又岂会放过品蟹赏花的大好时机。
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为了让臣下与自己一同品酒吃蟹,蔡吉特地备下了后世鼎鼎有名的蟹八件。由侍女替不会吃蟹的臣下剥蟹。虽说文吃不及武吃来得快意,却胜在吃相风雅不会毁形象。特别是看到侍女使用精巧的小锤子、小勺子等器件拆开河蟹,更是让从小吃蟹的孙权自惭形秽,深感江东豪族不及荆州世家会享受。
趁着侍女温酒剥蟹的档口,蔡吉扶杌倚坐漫不经心地向张郃探问道,“儁乂将军,怎不见萧治中?”
话说萧建在蔡吉受困辽西时曾暗示张郃投靠曹操。现如今眼见蔡吉毫发无伤。反倒是曹操身陷当阳岌岌可危。深受打击的萧老先生又岂敢再与蔡吉碰面。不过萧建虽对蔡吉不忠,但他这些年倒是实打实地辅佐张郃将大半个徐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无怪乎,此刻面对蔡吉的问询张郃赶紧替萧建开脱道。“萧治中身染风寒未能随余出征,还请齐侯见谅。”
“无妨。”蔡吉大度地摆了摆手。其实她也没有追究萧建的意思。毕竟萧老先生没有对蔡吉在徐州的统治造成实质性的损害。至于杀鸡儆猴之说有王彦云一人足矣。于是蔡吉便将话锋一转询问起了徐州的情况,“孤闻白狼之围时臧霸、侯成曾袭扰东海,不知现下状况如何?”
一提起臧霸张郃的脸上立马浮现起了些许不屑之色。就见他一撩长须抱拳傲然道。“区区奴寇何劳齐侯挂念,郃早将二贼驱逐出境。而今泗水以北已皆归侯君所有。”
张郃这话倒不是在吹牛。早前臧霸和侯成确实入侵过东海郡,但他二人很快就被张郃领兵驱逐。待到曹操兵败赤壁受困当阳,臧霸、侯成更是整日蜷缩在昌邑、下邳二城之中不敢轻举妄动。张郃则乘机发兵接连拿下陆湖、沛县、广戚、留县、曲阳、海西诸城,一举将齐军的边境线压到了下邳、彭城两城的眼皮子底下。若非如此蔡吉这会儿又岂能如此悠哉地在微山湖畔与众人一同赏景品蟹。
联想到穿越以来张郃对自己的一路支持。以及其在徐州的出色表现,蔡吉不禁由衷地赞叹道,“将军真乃当世良将。国之所依!”
此时的张郃同样庆幸于自己能遇上蔡吉这等心胸开阔的明主。因为倘若换做以前的袁绍,这会儿必会忌惮张郃。甚至像对付麴义那般暗下杀手。反观眼前的女子不仅从不任人唯亲,更不会嫉妒臣下。然则还未等张郃开口向蔡吉表忠心,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打断了他与蔡吉之间的对话。
“报!启禀主上,吴侯已抵沛国,正在砀山猎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