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篇﹞

你瞧!孔子这得意呢!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准备一展抱负。这消息才发布,孔子“有喜色”;当下,门人见了不惯,就质疑他,“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唉呀!老师啊!您怎么得意成这个样子呢?

孔子常被学生质疑,这真是好,这最可见孔子之所以为孔子。而这样的质疑,在古代的诸多名师中,其实并不多见。以他这层级的老师来说,常被质疑,当然不是他逊,而是因为他大,因为他真。太大与太真的人,难知哪!难以遍知,无可看透,就不免心生疑惑;恰好,孔子偏又喜欢弟子诸般叩问诘难,即便有些不客气,甚至颇为尖锐,他都来者不拒。于是,这各式各样的质疑,可真热闹!也真是阳气!有这热闹与阳气,遂蔚为孔门最溥博浩瀚的万千气象。

当然,话说回来,这次门人的质疑,认真琢磨,其实也不算错;而所言之理,也很正确。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更喜欢孔子的这种得意。

孔子的得意,是他的元气饱满。这就好比,每一回的新年伊始,可能只是想到“万象更新”四个字,可能只是感到元春的节气在更移,更可能全然不为了什么,毫无来由,便对眼前的岁月,满怀欣喜,有种好情怀。正因这种好情怀,孔子这次的“行摄相事”,他载欣载喜,期待满满,不由得便得意了起来。这种开心,我特别觉得亲切,好比小时候过年。

孔子的元气饱满,也不单单是这回政治抱负的开展,其实,是遍在于他生命的每一个时节。至为寻常可见者,是他最得意非凡的“好学”二字。

孔子的好学,自幼及长而到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真可谓死而后已。论语里头,孔子常常称许人;无论今人古人,他从来都不吝惜称赞。他看这个人也好,看那个人也棒,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欢喜了起来。然而,大家都明白,孔子虽常许人,却从不轻许;他的称许,有其限度,是有保留的,都只在一般相对层次来谈。至于有些最高级的词儿,譬如“好学”,乍看平常,他却极不轻易用的。通篇论语,你数数,明著称许“好学”者,有谁?寥寥数人耳。其中头一个,是孔子夸奖他最得意的爱徒颜回;再一个,就是孔子表扬他老人家自己啰!

今人多言,“活到老,学到老”;又言,“终身学习”。这些话,和孔子所说的“好学”,似而不是,其实并不同一回事。如若相同,孔子的“好学”,位阶就不可能这么高;如若相同,那么,孔子在这儿得意个什么呢?如若不同,这差别点,又在哪儿?在这情意荒失、百无聊赖的躁郁时代里,在这学习之声震天价响、却又不知学为何物的时代中,我们要重新看待那个元气满满的孔子,就不妨从这个差别点契入吧!

第六则 十五志于学

孔子自叙,年少之时,他“志于学”;年长之后,则“志于道”。现代人不言“志”,只谈“生涯规划”。

“生涯规划”,看似与“志”相仿;其实,完全两样。

现在年轻人,普遍无志;问题症结,不在他们,在成人世界。成人造作的物化社会,无可欣喜;你要他们,如何有志?

志气,近于浑沌,必是感兴的。一如《西游记》那块灵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一迸而出那只石猴;才学爬学走,石猴便拜了四方。他四方礼拜,是对天地有敬意;更是这世界实在新鲜、饶富兴味;这孙行者,可谓有志。志气向来讲不明,却明明白白开向一个可欣喜的未来;志气向来说不清,却清清楚楚指向一个可感兴的未知。

志气如诗。好的时代里,年少之人,各有其志;而少年十五二十时,也人人皆可是诗人。诗主感,又主兴;孔子说,“兴于诗”。诗向来也讲不明,说不清;现在学校教授古诗,为图方便,硬是逐句翻译成大白话:说是教学,其实是造孽。他们把学生仅剩的感悟能力,也将扼杀殆尽。

诗,是透过文字,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诗,是通过文字,与人世风景相映照。诗是孔子说的“思无邪”,是日月光华照见天地万物,历然爽豁,俱生好意。诗是年少的志气满满。青衿之志,贵在昂扬,贵在饱满;即便过当,即便恣纵无崖,都无碍于那厚实底气。年少青春,有此深厚底气,好比盘缠殷实,往后的人生,便可“走尽天涯,歌尽桃花。”

“走尽天涯,歌尽桃花”,这般且吟且啸、且歌且谣,完全迥异于今日所言的“生涯规划”。“生涯规划”之为恶,正在于完全没有诗情。年少时代,无有诗情,何言青春?无有诗情,何言志气?“生涯规划”,是标准化社会的产物,明确清晰,像张工程图;人但凡按部就班,就能达成“目的”,成为一个标准产品。“生涯规划”之人生,如生产线。此时此地,装零件;彼时彼地,钉螺丝;传送至末了,装配完毕,但生命也成乌有。虽然即将乌有,但这物化社会也因利之所在,透过各种讯息,以不连累他人为名,劝你尽早再做个“规划”,所谓“生前契约”。

生产在线,人人依相仿的“进度”,循序渐进。开头通常是用功读书,考好学校;不用功也行,总之找好工作,努力赚钱,设法理财;然后买车、买房、买保险,最后,再买个“生前契约”吧!赚钱、退休、养老,如果人生只剩如此,真是不要也罢!莫怪年轻人无感无兴,也莫怪年轻人不知志气为何物。毕竟,成人世界教他们的,只剩这一份份的“生涯规划”!

孔子的时代,重重忧患;但他那时,满满志气。他十五志于学,而后志于道,到了晚年,还动辄问对门人,“盍各言尔志?”千百年后,孔子若是地下有知,当仍愿意召唤今日年少者:甩开那劳什子的“生涯规划”吧!来吧!说说你的志向,老夫爱听呢!

第七则 五十而知天命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为政篇﹞

上回演讲,座中有客提问,“五十而知天命”。我笑着说,这是孔子年逾七十,谈他五十之心境;可这岁数,我都还没到呢!现在来说“知天命”,恐怕也就想象多于体会了;我姑妄言之,大家就姑妄听之吧!

天命,一是限制,二是成全。有限制,才有成全。

先谈“十五而志于学”。年少时,人贵有志。其志辽辽,其愿未央,这是青春之最可感激处。青衿之志,不必具体,也不用明白;有些浑沌,甚至有些胡涂,那才好。但凡精神饱满,生气昂扬,有胸罗天下之襟抱,这般气宇轩昂,这样志气清坚,就已然不负少年头了!

志气清坚,是孔子常说的“兴”字。早晨初起,眼前的一天,还没打算做些什么,满满的却有一份朝气,这就是“兴”。禅僧说,“日日是好日”;他们最能得个“兴”字,所以个个抖擞,人人精神。这般带着些浑沌,却又处处蕴含着生机,也是中国诗歌真正的境界。故孔子说,“兴于诗”。

“兴于诗”,接着是,“立于礼”。花事虽好,但不管春日如何烂漫,如何无边无尽,仍得有个收束,来日方能结果。青春的浑沌,年少的志气辽辽,那是蓄势待发,彷佛眼前有桩大事;但酝酿足了,畜藏够了,真要出发上路,就得方向明确,格局清晰。于是,诗之后,要有礼;兴之后,得有立;因此,“十五而志于学”之后,孔子说,“三十而立”。

确立了,方向定了,就该上路了。但,走着走着,颇有挫折,屡屡困顿。始料未及呀!境界一旦现前,原先的方向,忽起了彷徨;原本的信心,竟也开始动摇。敢莫有些事情,其实没搞清楚?敢莫对于自己,也没真弄明白?一次次生命状况,引来一回回困惑;但,这未尝不好;小疑小悟,大疑大悟;有了疑情,才可能有后来的不惑。禅家又言,“一日有一日的领会,十年有十年的风光。”于是,又十年,孔子这风光,自道是,“四十而不惑”。

待困惑一一廓除,随着年岁增长,却更明白,许多的事儿,前头都横亘着一座座大山;难以翻越,难以撼动;倾一己之力,真能所为者,其实,都极其有限。这有限,固因人之自身,必然局限重重;亦因时代环境,定是限制层层;更因,天命浩荡,委实难料。

天道幽微,天意难测。世间之事,成与不成,常常是一发引千钧;不成,固是天意;若成,实也天幸。万事俱备,总欠东风;唤来了东风,孔明岂不知,这是借天之力,侥幸哪!游嬉天人之际如孔明,比谁都清楚,什么是天心,什么是人意;他最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于是,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尽尽人事罢了:成或不成,天命存焉。同样地,五十都好多了,孔子周游列国,从此悠悠十余载,那仆仆风尘,历尽险阻,也不过是对礼乐文明表表一番心意罢了!已然知天命的他,这一路风尘,其实,多多少少,是明知故犯!

生命的一座座大山,个中的一重重限制,若真切体会,如实感得,那么,人会谦卑,生命也会聚焦。业师林谷芳先生曾言,“明了自己的有限性,才可发挥一己的有效性。”自身的局限,外在的限制,若真明白了,人就不会穷酸寒伧,也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妄作轻为。不虚掷于自怜自叹,不随意轻举妄动,这意味着,但凡出手,就更可能,一击必杀。换言之,明白了限制,也聚焦了能量。一旦聚焦,于是,人真能所为者,虽说不多,却也不少;无需自我膨胀,但也无庸妄自菲薄。所谓天命,正是这如如实实的不多也不少;说穿了,是李白说的,天生我才,必有用。

世间之事,譬如下棋,总开疆于层层阻碍中,总辟土于重重限制里。有限制,才有成全;越大的限制,常常成就了越大的可能。当年苏轼因诗入狱,几濒于死,而后,一路贬谪,灾厄历尽。但是,这灾厄中,东坡“幅巾芒屩,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平淡天然,如实领略。于是,这种种灾厄,竟成就了一个更雄阔、更旷视古今的东坡居士。同样地,五十好多的孔子周游列国从此十余载的仆仆风尘与艰难险阻,敢莫,也是天意耶?也是天要成全他吗?是的,得失成败,俱成全!天命如此浩荡,但真能成全什么,也端视你我领受多少了!

第八则 不知老之将至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篇﹞

佛经有个辞,“无寿者相”,借来说这“不知老之将至”,或许合适。

有种人,很难说得准他究竟多大年纪。外表看来,他白发苍苍,分明早已耆耋。但仔细一看,却又不然;他双眼所及,这个世界,好新鲜,处处兴味盎然;他的眼神,清朗明净,又宛如赤子;而其行事,更是神采奕奕,鲜亮照人,那种精神抖擞,可真是朝气。

但若说他年轻,偏又不像。年轻人的难免浮动、容易轻佻,他可是完全没有,也嗅不出半点躁气的。他沉稳安然,像高僧入定。风涛迎面时,他只不动如山;这不动,分明是岁月锻炼出来的。而境界现前,他又眼神静定;这静定,更是因为风霜饱历,见得到他年轮满布,像棵苍老寒木。

这种似老非老、非老实老之人,勉强言之,“无寿者相”,彷佛是没年纪的。一个人彷佛没有年纪,既年长,又年轻,没有老或不老的问题,甚也没有死或不死的问题。就生理的实然,他当然有老亦有死;但在精神的实然上,他的确可以无老亦无死。心经另言,“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这可比孔子一生修行,亦可比今人读论语之鲜活依旧,更可比明明两千多前年的孔子怎么还宛如现今呢?

西风东渐,现代人怕老,也讳言“老”。怕老,固因物化社会,老人鲜受影响,普遍俭省,消费不多,故而资本主义将之给边缘化。怕老,也因这物化世界,既标准又规格,单调无趣到令人窒息,商人藉由不断“推陈出新”,刺激买气,也刺激仅有的一点生气;“老”遂一变变成了陈旧,不利买气,动辄要被“推陈”掉的。于是,“老”,成了负面辞,人人避“老”,唯恐不及。

如此畏老,如此竞言年轻,还更因大家远离了修行。人无修行,老了,也就老了,与草木同朽。人无修行,老了,不会更圆熟丰润;老了,不会更笃定安然。于是,逐日衰老,便只能逐日惶恐;而越惶恐,反又更为衰老。这样恶性循环,当然不堪;如此不堪,又焉能不惧?

这时代更多的人,只有老化,无有成熟。年轻一代,尤甚。许多年少者,初初才十来岁,精神上却骎骎然迈入衰年;成人世界喂食以计算机游戏、电子音乐、电视电影,炫目震耳,结果,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他们都还没发育完全,却早已对这个世界意态阑珊,毫无感兴。他们易倦怠,且百无聊赖,啥都提不起劲。才刚刚十几岁,却早已暮气沉沉,眼前年月,却仍迢迢漫漫,这真让人无话可说!

今人越老越怕、越怕越老,实在窘困;而年轻人未老先衰,更是可哀。但人之将老,本不必如而不堪,反而应该更具风华才是。看看孔子当年吧!那人早已耆耋,却仍意兴扬扬,“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要老,也该老得这么漂亮!

第九则 游于艺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

徐复观是当代新儒学大家,不论台、港两地,均望重士林,影响深远;但我曾在拙作《天地之始》中,对他有所批评。批评的重点是,像徐复观这般有识之士,颇能志于道,也能据于德,还念念不忘要依于仁;但独独这“游于艺”,却多有疏隔。

不管是道,或是德,还是仁,皆庄严之事。有此庄严,生命才有重量;无此重量,生命便轻如飞絮,漂似浮萍。虽说如此,宇宙有阴有阳,天地有开有阖,人生除了庄严神圣,也该另有余裕,可供呼吸吞吐。若无余裕以供吞吐,人生就僵化紧绷,难免要流于偏狭窄隘了。

中国文明的呼吸吞吐,一是放情自然山水,溶于大化;二是孔子此处强调的“游于艺”。这“游于艺”,因西风东渐,成了问题;因有问题,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遂生命多紧,不易舒朗。“艺”,有东有西,原有其文化性;人们多说,“艺术无国界”,这原是西方帝国主义文化侵略之说词,乍听有理,其实不然,许多人却偏偏信以为真。艺术纵无国界,至少有文化之界线,界线分明,历然不爽。

西方之“艺”,与中国之“艺”,不仅外貌不同,根本处更多有扞隔。彼此虽偶可融通,但大半时候,若无细细拣择,硬要会通,结果都只是西方融掉了东方;最后,自家的传统,尽失主体,沦丧为西方思维的妆点摆饰,却不自知。这点,只要看看张艺谋那些“充满东方色彩”的作品,再看看台北新故宫三希堂茶座的摆设,便能明白。

中国百年衰颓,文化向来弱势,“艺”,尤其如此;西方之“艺”,遂凌驾中国传统,大行其道。于是,许多饱学之士,例如徐复观,即便对儒释道,对文史哲,多可熟稔,蔚然成家;但对传统之“艺”,却甚茫然。尽管他还曾经写过一册“中国艺术精神”。

譬如说音乐。音乐主情性,是民族之根本。因为西化,这根本却遗失得最厉害。今日人人皆知钢琴,但是,自家的古琴呢?那可是孔子弹了又弹、数千年未曾断绝的乐器呀!直至近代,管平湖、吴景略等琴家的造诣,也都还绝对称得上是大家!但那时年纪相彷的徐复观,对古琴这些发展,却全无闻问,还写出“现实我国作为『告朔之饩羊』的七弦琴”这种状况外的话语,他完全昧于这种乐器近代的发展,竟以为古琴早已沦落至只能摆在“供桌”上。

提倡中国文化的徐复观,对古琴陌生,但他却曾说过,若听不懂贝多芬,就只该谦虚地反复听之,直至懂了为止。对西方谦虚,当然是好,但自家的中国音乐呢?像他这样以中华文化为己任者,对《潇湘水云》、《广陵散》等经典曲目,是不是更该听到沁入骨髓?但事实上,他对中国音乐,却是连入门都完全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