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德鬼与慈善家(1)

缺德鬼与慈善家:我们应该为陌生人和后代做些什么?

布道者的目的就是让一类人忘记一个确凿的事实,那便是其他特定类型的人也是人。

阿道司·赫胥黎

缺德鬼就是那种在车流中穿来穿去、在播放电影时大声说话、在中央公园倾倒垃圾或者不给溺水的人扔救生圈的混蛋。换句话说,如果你任凭他人蒙受巨大损失而只为获取自己的微小利益,你就是个缺德鬼。缺德鬼正是那些粗暴违反“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的家伙。

但这仍然给你留下了大量的回旋余地。忽略马来西亚海啸中受害者的困境并不会让你成为一个缺德鬼。很可能,你能为那些受害者做的最好的事情不过是捐钱而已1美元的成本带来1美元的收益。如果你有施舍的倾向,那么就请使用一切手段去施舍,但“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不会指定你要施舍的数额。

缺德鬼古福斯

如果你的父母曾费尽心思教育你注意口腔卫生,那么你很可能还记得古福斯(Goofus),那个来自《儿童要闻》(Highlights for Children)杂志所刊载的漫画小说《古福斯和加兰特》(Goofus and Gallant)里的典型缺德鬼。

每集卡通故事都会用一句话的字幕来概述古福斯的自私与加兰特的善良慷慨。古福斯拿走了最后一个苹果,加兰特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橙子;古福斯总是让朋友们等他,加兰特总会及时做好准备;古福斯在家门口修围栏做宅界,加兰特说:“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屡受挫折的人到我家来吧。”

作为一个缺德鬼,古福斯把数以百万计无特别手艺的墨西哥人放逐到绝望的贫困生活当中,因为他认为他们并没有什么价值。

古福斯回应说,作为一个美国人,比起关心那群外国人来,更应该关心自己的同胞,这对他来说只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不妨允许他表达那种意见,但我们也有权询问他:这种“更应该关心”的程度是怎样的?很显然这里有一个界限。即使古福斯认为美国人应该被授予“随意射杀外国人”的权利,这也是一个界限。所以我想问古福斯的是:你究竟愿意在什么程度上来伤害一个外国人与帮助一个美国人呢?外国人的幸福只能相当于美国人的3/4、1/2、1/4,还是多少呢?换句话说,你究竟是一个什么程度上的缺德鬼呢?

让我们做一下简单计算。当我们接纳了一个无特长的墨西哥移民,他的工资通常会在2~9美元/小时之间,不妨把这看成一个7美元/小时的收益。为了证明把他赶走是正当的,我们必须权衡这个收益和他对美国人的利益造成的损害。

很快,我们的计算就会碰到一个问题,因为总的来说,移民不会损害美国人的利益。几乎所有经济学家都赞成这一点,移民让美国变得更富足而不是更穷困。每一个移民都是一个潜在的生意伙伴、一个潜在的雇员和一个潜在的客户。他使得雇员工资被压低了。但那是一把双刃剑:它对于他的工友来说是坏消息,但对于雇主和消费者来说都是好消息。

在短期内,大部分收益都归于雇主,收益的一小部分可能归于一个叫沃尔顿(Walton)的人(沃尔顿是沃尔玛超市的老板,工资被拿到他那里去消费了)。从长远来看,所有那些额外收益因激烈竞争而消失,并以消费品价格下降的形式显示出来。在这一点上,甚至因此被压低工资的工人能够得到多赚钱的结果:如果你的工资下降了10%,同时物价下降了20%,那么你就是胜利者。

缺德鬼与慈善家(2)

但让我们忽略这一切吧。为了营造出最大可能的反移民的情况,让我们忽略移民带来的一切收益,并且高度聚焦于美国工人为此而耗费的成本上。比如说,工资下降。

前文我们在谈论单独的一个移民,他的工资的下降仅仅是微不足道的。现在我们必须用那微不足道的下降幅度来乘以数以百万计的美国工人。不妨作出一个往高了算的估计,认为1亿美国人经历着每小时美元的工资下降幅度。把两个数乘起来,那么你可以得到每小时3美元的损失。这一估计来自经济学文献,而且它真的只适用于很短的期限内,因为在更长的期限内,工资下降会吸引来新业务,而新业务的部分作用便是能让工资再涨上去。但让我们也忽略那一点,并且假设一种最坏的情况,即短期内没有任何改善。

结论是,一个移民入境,1亿美国人总共损失了3美元(每小时),而这个移民获利7美元(每小时)。要反对这一点,你必须把一个移民计算成不如3/7个美国人。

古福斯相当严重地背离了“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而无论谁在获利和遭受损失,“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都指出7美元的获利明显胜过3美元的损失。嗯,古福斯并不孤单,你和我也背离了“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我们关心自己、自己的朋友和邻居胜过关心陌生人。但跟我不同的是(而且我希望也跟你不同的是),古福斯更关心圣安东尼奥的本国陌生人,胜过他关心华雷斯的墨西哥籍陌生人。那给我以毫无感染力的印象,就好像他更关心与他肤色相同的陌生人一样。

此外,古福斯似乎关心圣安东尼奥的本国陌生人的程度是他关心华雷斯的墨西哥籍陌生人的程度的两倍以上(因为7是3的两倍多)。这可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大比例。

事实上,如果你想要背离“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的话,我们当中的大多数认为你应该向着相反的方向背离,这意味着更重视那些绝望的穷人的需要。在这个案例中,我们正在衡量一个时薪2美元的墨西哥移民的7美元的获利和时薪10美元的一群美国人的3美元的损失。

当经济学家考虑有关收入分配的问题时,他们有着一系列如何评价穷人收入与富人收入的标准假设。这些假设当中最保守谨慎的一个,也就是与我意图所指的结论针锋相对的最偏激的一个,这个假设认为额外收入的实际价值应该与你的收入成反比计算,因此额外的1美元收入对于时薪2美元的墨西哥移民的意义相当于额外的1美元收入对于时薪10美元的美国人的5倍。移民额外挣得的第二个1美元的价值略低些,第三个1美元就更低。

照此推算下去,结果变成了移民的7美元的获利大约等同于美国人的3美元的损失的5倍。根据计算结果,要证明赶走移民是合理的话,你就必须证明一个移民还算不上1/5个美国人。换句话说,你就必须是一个相当恶劣的缺德鬼。

古福斯指出加兰特也没有允许世界上绝望的穷人们到他的起居室里打地铺,因此或许加兰特也是一个大缺德鬼。这是因为古福斯彻底误解了(或假装误解了)这场争论。让我们为了他把话挑明了吧。

首先,“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并没有要求加兰特打开自己起居室的大门。事实上,它已经表明他不必那样做。如果加兰特愿意帮助穷人,那么直接给他们钱是更有效的办法。他愿意给多少钱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缺德鬼与慈善家(3)

补充说明一下这个问题。穷困潦倒的何塞更希望从加兰特那里拿到几块钱而不希望在加兰特的起居室里住着,富裕的加兰特更希望维护自己的私人空间而不希望节省那几块钱。换言之,加兰特对自己的私人空间的估值高于何塞对住在加兰特的起居室里的估值。因此,根据“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加兰特应该保留自己的私人空间。再换言之,“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承认加兰特施舍金钱比开放自己的起居室更好些。那正是我希望“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所表明的。

其次,给钱的确比打开起居室大门更有效,同时,开放边境比给钱还有效。如果你给一个墨西哥人3美元,他只能得到3美元。如果你为开放边境作出了3美元的牺牲,这个墨西哥人就可以得到7美元。这就说明了,即便加兰特不愿意给钱,那也没古福斯那种封锁边境的要求缺德。

读者或许还能观察到,加兰特限制别人进入他的起居室不过是在行使自己的私有财产权,反之,古福斯不同意美国土地所有者租借房屋给何塞,则是在侵犯他人的私有财产权(更别提古福斯同时也侵犯了那些美国人行使雇用何塞、出售生活用品给何塞的权利)。即便忽略掉其他美国人的利益,我也可尝试着证明古福斯根本就是错的。即便你忽略掉所有墨西哥人的利益,古福斯也是错的。

这个事实是无法逃避的。古福斯宁愿看到(相对)富足的美国人获得3美元,也不愿看到极其贫困的墨西哥人获得7美元。这实在很缺德。

再次强调一下,我从来没有为了给古福斯挑毛病而背离“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我只是以某种无趣的方式略微偏题了一点点。我们都会关心一些人超过其他人。通常,我们会关心自己所爱的人超过关心那些陌生人,并且我们会在一定程度上关心穷人超过关心富人;我更愿意帮助我的女儿而不是你的女儿,而且我更愿意帮助饥饿的孟加拉国贫民而不是富裕的微软副总裁。但是古福斯既不爱他应该爱的人,也不爱穷人,他更关心那些相对富裕的美国籍陌生人而非相对贫穷的墨西哥籍陌生人。此外,他的偏好程度达到了7∶3的比例,这个比例实在太高了。如果他的偏好程度只达到了7∶6的话,我批驳他时会显得更无力一些。

古福斯为他的立场又提供了一个论据。他挑战着数学法则,“你忽略了福利费用!那些非法移民不是来工作的,而是来享用我们的福利的吧?”

如果古福斯的这种看法并没有导致许多雇主控告他们的非法移民雇工而导致那些人失业的话,我或许会较为同情这样的说法。如果你的抱怨就是非法移民享用了我们的福利,那么你的同类为什么要搞砸那些正在工作的非法移民的生活呢?

今天,如果雇用非法移民已经构成了犯罪,恐怕以后连与非法移民约会也会构成犯罪,向他们笑一笑也是犯罪,走过他们身边不向他们的鼻子打一拳也是犯罪。

古福斯在一波波仇外浪潮中进入了参议院。加兰特悲伤地摇了摇头。

糖果与利息

讨论完与我们空间上隔得很远的陌生人的话题,再来讨论与我们时间上隔得很久远的陌生人的话题,换句话说,让我们讨论应该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我们的资源消耗得越多,我们的子孙后代就继承得越少。我们碳排放量越高,他们的世界就可能越热。我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关心这些问题呢?

缺德鬼与慈善家(4)

“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表明,把你的子孙的利益和你自己的利益同等对待。不幸的是,这是一种完全不可行的方案。花1美元去买巧克力棒是可行的吗?对不起,这1美元存进银行账户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给你的孩子们带来几美分利息,再给你的孙辈们带来几美分利息,再给你的重孙辈们带来几美分利息……如此持续下去,直到太阳燃烧殆尽的那一天。无论你对巧克力的渴望有多么迫切,它都不可能比子子孙孙无限有效的收益更重要。

如果你应用“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来思考代际问题,那么你就永远不会买糖果了。除了拼命工作直到把自己送进坟墓以遗留下尽可能多的遗产以外,你也永远不会干任何其他多余的事。不管你多么讨厌自己那份脱衣舞表演场所的看门人的工作,不管你多么想退休,你的愿望会轻易地被额外的1美元收入可以带给你的继承人的无穷无尽的好处淹没。

所以在代际问题上,“经济学家的黄金准则”完全不能充当参考指南。另一种替代方法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将子孙后代的利益“打折”,不能让他们的利益简单地超过我们的利益。

我们“打折”的程度越小,我们就会省下更多,而且会为全球变暖问题而更加担忧。如果你想要的折扣率相当低,你就会希望鼓励储蓄(最好的选择是取消利息税和缩减社会保障体系开销)和降低二氧化碳排放量(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征收碳税)。如果你想要的折扣率相当高,你就会希望生活得(并鼓励其他人生活得)更加放纵,可以自由自在地花费更多钱,燃烧更多不可再生的化石燃料。

有一个支持享受很高的折扣率的论据,那便是子孙后代很可能达到我们难以想象的富裕程度。如果你预期美国经济增长率一直保持在每年左右,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习以为常的,那么在400年后,每个美国人就能平均拥有超过100万美元的日收入,而且这是按照今天的美元价值等比计算的(在排除了通货膨胀的因素以后)。那么,你和我到底应该牺牲到怎样的程度来提升这些未来的亿万富翁的生活质量呢?

我们或许还有个大幅度“打折”的借口,那便是:很多后代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如果你认为地球上的生命在200年内就会被一颗小行星撞得灰飞烟灭,那么担心300年以后的气候变化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如果你只是认为地球可能会被一颗小行星撞坏的话,那么不太关注未来的气候的确是有意义的。

经济学家的标准底线就是,这些的确是支持“打折”的很好的理由,而且除这些更正因素以外,每一代人都应该被同等考虑;你和我对1 000年后出生的一个陌生人的关心程度应该与我们对今天存活于世的某个陌生人的关心程度相当。但是,经济学家有时实际上也是错的。我们当中几乎没人觉得自己有道义上的责任必须生出尽可能多的孩子,这就意味着我们觉得拒绝把生命作为礼品给予后代是无所谓的。如果拒绝让后代存在都是可以接受的,那么拒绝给后代留下一个宜人的气候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

我想明确地讨论这个论点:

第一步:你的孙辈们宁愿生下来一无所有也不愿意根本没机会生下来。作为一个不错的结果论哲学家,我推断,没有遗产比没有子孙好。

第二步:我感觉非常确定,没有孩子(而且因此没有孙辈)在道义上是可以接受的。

结论:不留下任何遗产的意愿超越了没有孙辈的意愿;没有孙辈是可以接受的,因此,不留下任何遗产也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你可以随意挥霍你的后代所能继承的一切,包括他们能接触到的水和空气的质量。换句话说,可以把地球变成大垃圾场(只是你不要污染我生活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