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投票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无论投票运用在哪种场合,都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暴力与压迫。我不承认多数人的正确性,就像我不觉得仿生人诞生后就应该取代人类的工作一样。仿生人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人类繁殖的速度。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就可以拥有更高的价值,那些被仿生人取代了工作的人类到底拥有何种价值?至少他们被这个社会判定为无价值。世人对价值的定义太过悬殊了。”
“小初啊,这就像自然法则一样。在上古时期,能够跟大型食肉动物搏斗的人类才会拥有活下去的资格,所谓优胜劣汰。只不过现在情况发生了转变。你们仿生人正在慢慢取代我们人类,替我们处理了一大堆无意义的工作。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而其中一部分人缺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资本。所以他们会忍饥挨饿,穷困潦倒。”
“如果有一天,绘画也被判定为无意义的工作会怎样?如果有一天仿生人也接替了你的工作呢?皮克曼你又会怎样?”
画家沉默了好久,又猛地咳嗽了几声,等到再次平静下来才用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小初,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我会欣然接受。请不要误会,我并非在贬低他们,我和他们是一类人。我和他们相比唯一的不同点在于我的运气。之前的我终日与贫困为伍,并且毫不在意。对自己的才能毫不在意,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也许有些人需要我的才能。不过我也并非出于被需要的心情才继续画画的,硬要说的话,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苟延残喘,于是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现在。”
“艺术家不会被仿生人代替的,皮克曼。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摸不清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皮克曼看向我,突然站起身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本以为他是想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你的小脑瓜在想什么”,但是那温柔的表情又否定了这点。于是我把他的摸头判定为一时兴起的动作。
“比起人类的命运,比起我的命运,更应该关心的不应该是你们的命运你的命运吗?我想你应该也从那些有钱的客人那里听到点风声了,不过老板一直把你当作珍宝,我倒是不太担心你。至于其他仿生人嘛,她们的下场是不言而喻的。”
“珍宝?我们都只是商品而已,皮克曼。这座大厦内的一切,只要能卖给客人的,只要能从中牟利的,都是他的商品。无论是啤酒、食物、电子烟,还是我的身体和你的画作,都是这庞大有序的多米诺骨牌中的一环。无论他怎样处置他的商品,这都是正当的行为。哪怕是把上好的啤酒倒进下水道,拿昂贵的食材去喂狗,焚毁你的画作抑或是粉碎我的身体,那都是他的自由。我和我的那些仿生人同伴没什么不同!不过我没有群体意识,所以不管是我的命运还是她们的命运,都和我无关。”
“虽然这话由我这个浪荡不羁的画家来说有点不太妥当,但是你明明觉得自己没有群体意识,却依旧用了同伴这两个字。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当你拥有可以改变大部分同伴命运的力量时,你会坐视不管吗?我不是那样的圣人,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我听说有许多从贫民窟出生的孩子,在飞黄腾达后,会将曾经破败的贫民窟改造成热闹的商业街,其中的一些店铺会分给曾经给予他帮助的人。不过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并不是人们变得越来越冷漠了,而是一夜暴富在阶级固化的现在是无产者的白日梦。人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他人的命运,因为就连他们自己都改变不了。”
“我没有能力去改变任何事,更没有义务去改变。我甚至不相信蝴蝶效应,也不相信骨牌效应。”
“那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D先生洗脱了罪名呢?同情?善良?责任?如果你不在乎人类的命运,那B-2型35号的死亡才是你真正在意的事,你对朋友的死亡无法释怀,所以才想知道真相,不是吗?”
我从未见过皮克曼如此激动,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朋友?我没有朋友,皮克曼。我和她的关系最多只是同类。我并非为了改变谁的命运才想了解真相,而是我本来就想知道真相,如果说我真的想改变什么,那就是想改变我数据库中的矛盾吧。”
“也是,看来是我问错人了。你丝毫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那是自然,你本不该拥有,但是你却拥有普通人类不曾拥有的推理能力。我算是明白了,老板真正喜欢的是你这似人非人的状态。真希望有一天你能面不改色地在我墓前说出同样的话。”
“人类总是一副说不定自己明天就会死去的模样,却又无比害怕死亡。说起来,多米诺大厦在年底停止营业后,你又会去哪工作呢?”
“我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说不定又会回归无序的流浪生活吧。但那样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理智会让我重新找一份工作,或许是继续为仿生人设计肖像,或许是教那些没有天赋的孩子画画。总之,我的命运将和画画一起延续下去。”
“还真是符合你个性的回答。”
话音刚落,他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那副模样,就好像为了获得艺术灵感以健康为代价和神明进行了不平等的交易一般。为了能让他好受些,我准备过去拍拍他的背。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了金属大门开启的机械声,一个带着奇怪头套的男人大摇大摆地从观光区域走了进来,这名不速之客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持房间的私密性,很快把门关上了,想跟进来的那群记者才没有得逞。
“你是怎么进来的?据我所知,只有皮克曼的人脸认证才能打开吧。”
我好奇地打量他,只是怎样都无法看出头套下的真容。真希望造物主在创造我的升级版时可以考虑增加X光透视功能。那样的话,就连他每一根骨头的大小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不过那好像是安检型仿生人的特有功能,早些年在运输业并不常见,不过比起冰冷的机器,或许是大家更喜欢被面带笑容的仿生人检测物品,这几年她们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了。
帕斯卡穿过如同树林般的画作群,它们在透明柱子间上下运作的轨迹完全不能吸引他的视线。
“虽然这样的登场方式缺乏设计师应有的浪漫情怀,但是我们的皮克曼大师想要在自己的艺术殿堂静静地待着,为了可以和他说上几句话,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帕斯卡亮出的卡片在灯光下不停地变换颜色,彰显了其非凡的身份。那是多米诺大厦的特邀VIP卡,在一天内可以随意进出大厦内的各个角落,并且享有免单权。只有亲自通过老板的审批才可以拿到。
“你来做什么?”
皮克曼一边捂住胸口一边说,病痛对他的折磨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我想来亲眼看看我的竞争对手,刚刚选美大赛的时候我没能找到你。除此之外嘛,也想亲眼见识一下多米诺大厦的无价之宝。没想到你们俩竟然在一起,倒是不用我多费工夫了。”
“我有自己的名字,帕斯卡先生。不过在和你聊下去之前,还请你摘掉头套,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吧。”
“哎呀,还真是抱歉。我没有叫仿生人名字的习惯。哪怕是我自己设计的夺冠作品,也是让厂家自行决定。实际上,它们本就是用代号来命名的,无论叫什么都无所谓。不过在我看来,就连人类的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并且随时可以被取代。你看啊,当你出名以后,许多人就不再叫你的名字,而是以大师称呼你。我说得没错吧,皮克曼大师?以及小初……大师?以人类的评判标准或许不应该称你为大师,不过你服务男人的水平肯定够得上大师级别。”
“帕斯卡,我想你应该从小就不受欢迎。看到你以后,我感觉整个画室的空气都被你污染了。你那脏兮兮的机器人头套就是最大的污染源。”
皮克曼因为病痛的关系无法继续发声,本想置之不理的我必须做出应有的回击。若是平常,他一定会用尽所有他在流浪时期学会的肮脏词汇咒骂面前的头套怪人,那种不符合他艺术家风范的事不定期会发生一次。
“我这个头套吗?那是为了保持神秘。身为一个设计师本就该保持神秘,若是失去了这种神秘感,大家也就不再对我感兴趣了。”
帕斯卡愣了一会儿,随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套。
“神秘感?你是在cosplay吗?扮演即将抢劫银行的罪犯?怕是银行职员见了你满是溃疡的真容,你连枪都不用掏,她们都会吓得作鸟兽散吧。”
“你!你对待每位客人都是这种态度吗?”
“我对待每位客人的态度一向很好,前提是他们掏完钱包上床后。”
我挑衅地看着他,他手中的卡片虽然有免单的权利,但不包含和我上床的服务。
“你……你这婊子!”
帕斯卡恶狠狠地骂道,我能感受到他头套下正在散发出惊人的怒气。
刚刚还捂住胸口的皮克曼突然站起身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他吼道:“你这不愿露面的阴险小人,哪怕是想象你丑陋的面容都会让我作呕。我算是明白了,头套的唯一作用就是维护你那脆弱不堪的自尊心。想必你之前的感情经历一定十分不幸,看看你设计的仿生人不就明白了吗?物化女性的胸部设计,圆润的屁股更是象征着远古时期的生殖崇拜。你这下作的变态熟女控。”
或许是被皮克曼的气势吓到了,那仿佛是临死前的豪言壮语,只是他的用词和“豪言壮语”扯不上半点关系。帕斯卡只抛下了一句“你这变态萝莉控还有脸说我?你给我等着”,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记得把门关上!”
我朝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待他离开后,皮克曼的咳嗽声再次响彻整个画室,就像观光区域的喧闹人声般,久久未能停息。
第四章
使我离开画室的原因并不是皮克曼的咳嗽声,也并非观光区域聒噪的人群,而是我突然在某一瞬间意识到:皮克曼不希望我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可能他认为我心中的皮克曼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艺术家,所以才对自己的不堪如此避讳。最有力的证据便是他问出了“小初,你今天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吗”,他催促我离开的反常举动让我感到讶异。换作之前,他巴不得把我留下来继续当他的模特,说实话,我并不在意皮克曼的病情,那是他之前居无定所时留下的毛病,我早已见怪不怪了。真正让我在意的是皮克曼说的那句“当你拥有可以改变大部分同伴命运的力量时,你会坐视不管吗”。没错,就是这句话。他的声音在我的数据库里又播放了一遍。
仿生人的一些优点在我看来恰恰是缺点。我们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而人类不同,他们的记忆总是模糊且暧昧不清。聪明的他们会自动过滤无意义的说教。虽然我无法判定皮克曼的问题对我而言究竟算不算说教,也无法确定它是否有其特殊的意义,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换作是人类一定会这么说“他的那句话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中”,但我缺乏的说不定正是“心”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让D先生为之着迷的东西,让人类延续生命的东西,让我陷入沉思的东西。
此时我正坐在四层美食区的长凳上,看着客人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小吃,数据库里搜寻着有关“用点心”的冷笑话。明明只是断句不同,含义却是千差万别。
“你能不能在我身上多用点心。”
在人类的恋爱史中,经常会有其中一方提出这种要求。换句话说,其更深层次的含义则是:你能不能在我身上多花点精力和时间。为什么人类会提出这种要求呢?为什么呢?我并非不能理解人类的恋爱情感,就像我之前的看法一样。我认为男女双方在做出承诺时,一定是发自真心的。而人类的恋爱情感无非是体内分泌的多巴胺、内啡肽以及各种激素主导了他们的行动。而不会分泌激素的我自然也不会产生恋爱般的情感。不过说到底我没有真正恋爱过,貌似也没有资格发表对恋爱的看法,这充其量只是我浅薄的见解罢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史上有一本叫《小王子》的童话。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玫瑰,小王子却只喜欢其中一枝,因为他在心爱的玫瑰身上花费了时间。这种普世的爱情观不需要再三强调。
我之所以认为人类向恋爱对象提出那种要求十分不合理,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明明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却希望对方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自己身上。这么看,做出牺牲并不是为了强调对方的不可替代性,而是提出要求的那方希望自己在对方心中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