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我有时候会把他和独自待在老旧破败的古堡中的吸血鬼联系起来。经历了早已忘却的漫长岁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确是独自一人,我们在他的眼中自然不算作人类,至于皮克曼,常有人说艺术家和普通人类有着无法言说的巨大鸿沟,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他作画时的姿态更接近于神。关于老板的比喻唯一不恰当的地方在于,电影中的吸血鬼大多没有他那样臃肿的身材,至少不符合传统意义上吸血鬼的身材。电影中的吸血鬼大多拥有高挑的鼻梁、俊美的外形。如果老板把待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看成一种能够化身成为吸血鬼的修行,他只需要吸收吸血鬼10%的美貌,就可以让自己变得讨喜,而不是一副由内而外的商人模样。
“你似乎做了多余的事。”
我不知道老板是否在面向我说话,他人影的轮廓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只有成百上千的监视画面还在供应着微弱光芒。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且我的做法并没有违反规定。”
“应该做的事?你帮助真正的凶手脱罪,让一个本该进监狱的浑蛋重新回归社会,甚至他还有可能进一步危害社会!说得难听点,你就是个帮凶!”
“那是警察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失误,和我一开始的推理并没有直接关系。最主要的是D先生并没有危害到人类,我有义务保守他的秘密。”
“危害到人类?他破坏了我的私有财产,造成了我的损失,甚至吓到了一部分顾客,这还没有危害到我吗?”
“那我真诚地建议你下次编写条约的时候写得清楚些,况且你随时可以向警察揭发D先生的罪行,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我虽然损失了一堆破铜烂铁,但是我在其中收获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这件事就不跟他计较了。”
头顶的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吸血鬼的獠牙也随之显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初啊,你要明白。多米诺大厦的每个圆脸的价值虽然各不相同,但我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那些仿生人价值几何,又是为何能拥有那么高的价值。但是唯独你,我至今不知该如何向他人描述你的价值,如果有人向我出价要买下你,即使我思考上一整个月,恐怕也无法给出合理的价格。而且经过这次事件,你的价值远比之前更高了,也就是说呢,你比之前更像人类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价值?更像人类?我不明白。没有别的事我可以先离开了吗?”
“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房间里再次回归黑暗,吸血鬼的修行还在继续。
我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后像往常一样在大厦内游荡,即使人潮已经散去,但是热闹的痕迹依旧残留在大厦内。招待客人的桌子上摆着许多还未喝完的红酒,家政型仿生人正在清理狂欢后的杂乱现场,其中最大的工程就是回收被拦在过滤网之外的多米诺骨牌,他们需要保证一个不差地回收,只有等到明年的庆典时那些骨牌才能重见光明。
为什么仿生人被创造之时就是为了完成这些工作而存在的呢?那我到底是为了何种使命才被创造出来的呢?我不明白,更无法理解老板所说的话。
为什么我变得更像人类就会拥有更高的价值呢?如果他的逻辑成立,那么人类本身就拥有着很高的价值。自我诞生以来,我所看到的是人体器官在黑市以低廉的价格出售,代孕变得合法化,禁止人类女性卖淫后,她们只能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小巷里以微薄的报酬养活自己。
人类在变得廉价。自仿生人诞生后,自我诞生后,人类就变得廉价了起来,无价值的重复性工作被大量的仿生人代替,我们渗透到服务业、餐饮业、轻工业、重工业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去到原本人满为患的工厂,去到深不可测的矿井,最后来到男人们的床上。如果要说到三者所拥有的共性,就是替他们解放了双手。
正因为我们存在,人类才变得不被需要。那为何我变得更像人类是一件好事呢?我不被需要会更好吗?我不明白,我所明白的只是我的数据库又产生了一个未知的问号,那是一个巨大而又迷人的谜题。如果我无法解开的话,所有仿生人都无法解开吧。这么想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人类的傲慢。
“说不定,我已经成为人类了。”
第三章
我走进画室,发现许多游客正在观光区域走动,时不时能听到他们对画作的赞美之词,抑或是装模作样的感慨,其中一些甚至拿起了随身携带的望远镜仔细观察远处的画作。
“天哪,太美了。”
“啊,这整个画室都在流动的感觉,太棒了。”
“你快看这幅画,那少女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画家毕生功力的体现。”
“真想亲眼见见这位画家,在房间里画画的那位就是这些杰作的主人吗?”
正当我疑惑是什么让皮克曼性情大变,竟然决定在庆典当天开启画室的大门时,我才发现通往画室内部的门关上了,游客只能在观光区域的一层至三层参观。由于观光区域距离皮克曼作画的地方有着很远的距离,这才让他拥有相对安静的作画环境。
我没有心情像普通游客一样在这里来来回回转悠,可那扇泛着金属光泽的大门却堵住了我的去路。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之际,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皮克曼正在朝我招手。我刚准备踏出一步,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几个记者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从二层快步走下楼梯,朝我这里跑来。其中一位一边跑一边喊:“皮克曼先生,可以让我采访一下您吗?我只有一个问题,不会打扰您太多时间的。”
他们奔跑的姿态在人类眼中应该显得十分滑稽,我大约愣了两秒,就被皮克曼拉了进去,大门也随之关上。随后门外便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只是他们的请求在这沉重的敲门声下略显卑微。
“大师,求求您给我一次采访机会吧,再交不出稿子我的饭碗就要丢了。”
“皮克曼大师,我真的只有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您开开门吧。”
皮克曼拉着我的手,全然不顾他们的哀号,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等再次坐到画板前,他才终于开口:“那些记者啊,一个个口口声声说只问一个问题,但他们只要有机会站在我的旁边,就会穷追不舍地追问。从师从何处到灵感来源,从童年往事到风花雪月他们是一个没落下。我敢说,哪怕是六岁的孩子都没有他们那么强烈的好奇心。”
“那是他们的工作,皮克曼。就像你的工作是在画板上挥洒颜料,我的工作是在床上服务男人,他们的工作只不过是在键盘上记录普罗大众愿意看到的新闻罢了。”
“我可不想成为街头巷尾的青年男女茶余饭后的谈资呢,那些人根本不懂艺术,他们只关心八卦。要是能从我身上挖出某幅画作的灵感来源是和一位美丽少女坠入爱河的往事,他们电子杂志的销量一定会翻上一番。不光是我,哪怕是再有名的历史人物,为这个世界做出过多么伟大的贡献,无论是毕加索、拿破仑、牛顿还是爱因斯坦,他们都只关心那些伟人的风流韵事,至于伟大之处,以及为何伟大,他们一概不知。”
“如果你想彻底地了解一个人,哪怕是普通朋友,不也应该了解属于他的爱情故事吗?这是属于每个人的隐私,如果一个人愿意把隐私分享给别人,那不正说明你对他的了解程度又加深了吗?这样说的话,皮克曼先生,我貌似还不是很了解你。”
皮克曼咳嗽了几声,我原以为那是因为尴尬而发出的咳嗽。直到我看到他手上的血迹,苍白的面容不停地流下豆大的汗珠,我才意识到他生病了。
“没事,别担心我。只不过是旧疾复发而已。”
他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过了一分钟后才恢复原本的姿态。他故作轻松地说:“小初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来多米诺大厦的男人,许多也不是天生的嫖客。他们其中一部分只是在感情中受到了伤害,以为来到多米诺大厦可以治愈自己受伤的心灵,于是便向这里的仿生人吐露自己的情感经历。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的仿生人同伴和他们的关系会更进一步吗?她们对那些男人又有多少了解呢?又能给予他们怎样的安慰呢?我虽然不知道她们面对这种情况会做出何种反应,那你会怎样呢?你恐怕会将你的同理心调整到最大,以邻家姐姐的姿态开导他们。的确,对你而言,只需要只言片语,你仿佛就能知道这个人一生的故事一样。但实际上他们自己都无法全盘了解自己的人生,又何况其他人呢?”
“排解客人的烦恼也是我的工作,皮克曼。不过我看你今天倒是在给自己寻找不快,明明应该直接关闭画室的,却开放了观光区域。那些游客制造的噪音没少影响到你吧?”
“哼,那还能是谁的主意?老板只让我开放观光区域已经是对我最大的仁慈了,要不然我一上午都得浪费在那帮巧舌如簧的记者身上。若是在平时,那些嫖客只会直奔主题,哪有闲情雅致来我的画室参观,也只有在选美大赛的时候,这里才会有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艺术鉴赏家。其中一些还大胆猜测我画作的灵感来源,若是风景画就会说我是在大自然里陶冶情操,换成人物画就会说起完全不存在于我生命中的罗曼史,我的艺术女神啊,哪有那么多的所谓灵感来源?我是个画家,画画是我的工作,就这么简单,我总不能得有灵感了才去工作吧,依我看,那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最后一点,不光是那些人,大部分人类都是如此。明明知道自己无法影响、改变、压垮对方的观点,不还是一如既往地在表达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吗?”
“就是为什么诞生了选举制,人类又为何需要投票。所谓选美大赛只不过是表达自我的审美主张罢了。嗯,在这里请允许我表达一下自己的审美主张。我,皮克曼,认为小初是整个多米诺大厦乃至整个宇宙最美的人!”
“皮克曼,归根结底,我和人类不同,我是仿生人。我并不会因为别人的恭维而感到开心,哪怕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我也不为所动。抛开这些问题不谈,我想知道的是你设计的仿生人为什么要那么像我?按照人类的话来说,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顺带一问,那个暂时被命名为A的仿生人,她此时不应该保存在你的画室吗?”
“A啊,那个样品被一位顾客买走了。像往常一样,作为展示的样品会在节目播出后进行贩卖,因为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也价值不菲。明明过一个月就有量产的可能了,我真是搞不懂有钱人的心思啊。那镶满了黄金的复古手表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听说如果确定了冠军后,设计师还需要采纳投票者的建议,修改一些细节上的设计。”
“小初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呢,大部分画师都会满足顾客的需求进行适当的调整,以此来保证产品畅销。如去年的冠军帕斯卡,他采纳了大众的建议,把仿生人的胸部设计得更大了。要我说,这些画师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在考虑顾客的感受之前,首先要考虑自己作为画师的原则啊。”
“皮克曼,你既然从心底不接受大众的建议,那么你觉得多数人决定少数人的命运是正确的吗?你能够接受自己画作通过投票来决定修改的方向吗?”
“我无法接受投票制度用在我的画作上,艺术本该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