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桃雁君日渐好转,凌闲云也是整日里精神抖擞,走路生风,做事有劲,说话有声,活了二十多年,就数这些日子他的面色最为红润。
自家大人的改变,那些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欣喜之余,又觉着是桃雁君带来的福气,虽说在外头楚桃先生的名声并不好听,可在上卿大夫府里,他就是福星,凌闲云的福星,除了温总管对桃雁君还有几分戒备之外,府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桃雁君,尤以冬儿为最,小姐妹们私下里闲聊的时候,她动不动就是楚桃先生怎样,尤其是当日那春风一笑,让她一回想起来就脸上发热,颊边生红。
这一天,凌闲云走后留下了一盘糕点,正是当日在凉亭里一时兴起让厨房做出来的莲花糕。凌府的厨娘显然是个中高手,也不知怎么做的,把莲花里的苦味去了,吃到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甜味只有稍许,几乎可以忽略,想来是凌闲云记着那天他只喝了一口绿豆汤说了一句甜的就不喝了,特意让厨房把味道做淡了。
桃雁君是过来人,凌闲云为他做到这份上,若说只是对他的钦慕,那是在骗鬼。咬一口莲花糕,桃雁君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笑容,一如当日在桃源毒发将死之时的诡异,如若现下有人见到他的笑容,必定会背后发寒。
次日,用过午膳后,桃雁君照例到外面走走,活动身体,凌府挺大,他在冬儿的带领下,走了这半个多月,总算摸清了大致方向,现在出来,也不用冬儿带着就能自由走动,不会因为眼睛不好而迷失方向。
一路上碰到好几个来去的下人,看到他都很热情喊一声「楚桃先生」,桃雁君对这些下人表现出亲切的样子,总是微微一笑,这笑容比当日冬儿看到的淡了许多,可是胖了一圈的脸却远胜过当时皮包骨头的样子,桃雁君不是像柳芫卿那样容颜精致的美男子,然而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像,大抵是八年的隐居生活,又助长了他本性里的懒散,于是在他人眼里,现在的桃雁君显得闲适而慵懒,风流而雅贵。
绕着凌府走了一圈,脚跟部都有些发麻,桃雁君最终选择了莲池畔的凉亭作为歇脚处,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冬儿被他遣去取莲花糕和茶水,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池莲花,一片碧绿中隐约透着几点粉色,比前几日来时似乎少了些粉色,想是花期将过了。
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凝视而酸疼的眼,桃雁君听到了远处有人走动的声音,只从虚浮的脚步声中就能听出是凌闲云下朝回来了。转过头一看,果然,是那道熟悉的紫色身影。紫色身影顿了顿,想来是凌闲云也看到了他。
桃雁君的唇角掠过一抹笑,懒懒地坐着,等待凌闲云过来。却不料凌闲云一顿之后,突然加快脚步,径自往院里去了,倒是跟在后面的温总管,向桃雁君走了过来,道:「楚桃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冬儿呢?这丫鬟,又偷懒了。」
「冬儿去替我取莲花糕去了,温总管可莫冤了她。」桃雁君答道,垂下了眼皮掩住了眼底的沉思。
「楚桃先生,眼下天气仍然炎热,在外头坐久了对您身体不好,不若先回东厢,回头让冬儿把莲花糕给您送过去。」
「温总管是觉得我坐在这里碍眼了?」
「楚桃先生多心了,老奴是担心您若是再有个头晕脑热的,我家大人怕是要急坏了,他的身体可不比一般人,金贵得很。」
桃雁君冷哂地弯下唇角,道:「温总管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家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让他难过。」
「楚桃先生通情达理,老奴在此谢过了。」温总管对着桃雁君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温总管留步,我有一事想请教。」
「不敢,楚桃先生有话请直言。」温总管又转回身来。
「先才你家大人急急走了,可是身体不好?」桃雁君一脸关心的模样,「是否要请燕郎中来瞧一瞧?」
「朝事繁多,大人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多谢楚桃先生关心。」
「哦?我还以为他是在躲我。」
桃雁君看似无心却有深意地望着温总管,那一双眼睛让温总管心中一凛,这是他第一次正对上桃雁君的眼睛,才发觉这位楚桃先生比他想象是更难对付,谁说眼睛不好的人就会看不清周围,眼前这个人分明看得比谁都清楚。
「楚桃先生,您多心了,我家大人对您如何,您自己清楚。老奴要去照顾大人,告退了。」仿佛怕桃雁君再问下去,温总管说完话便匆匆走了,一刻也不肯停留。
桃雁君摸着下巴,沉吟起来。显然凌闲云今天反常的举止引起了他的疑虑,身在凌府,凌闲云没有道理躲他,依平时的情况看,就算是累极了,凌闲云也要过来跟他说上几句话才去休息。这其中,必有内情……
「先生,楚桃先生……」冬儿的声音在亭外响起,看见桃雁君在发呆,小丫鬟连忙喊了几声。
桃雁君回神,按了按耳朵,道:「冬儿,我的耳朵要被你喊聋了。」
听得出桃雁君话里的调侃,冬儿红了脸,道:「先生乱讲,冬儿的声音又不大……啊,先生刚才发什么呆呢?」
桃雁君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在想,冬儿这丫头去拿莲花糕怎地去了这许久,该不是找地方偷吃了吧?」
「先生!」丫鬟跺了跺脚嗔怒道,「您又乱开冬儿的玩笑,冬儿才没有……」
桃雁君听得这丫鬟急了,不由哈哈大笑起,侧过头,往莲池对面一扇敞开的窗户望了一眼,拉着冬儿的手向东厢缓步行去。
桃雁君那一眼望过去的时候,站在窗后的凌闲云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即想到以桃雁君现在的眼睛,隔了这么远是看不见他的,望着桃雁君的背影渐渐远去,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人,把朝服换了吧。」温总管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个名叫秋儿的丫鬟,手里捧着一件便服。
凌闲云张开手臂,任由秋儿帮他解开衣襟,褪下沉重的官服,换上轻便的便服,身上是轻松了,可心里头却仍是沉甸甸,拧着眉头又是一声长叹。
「大人,您有心事?」将秋儿挥退,温总管问道。
凌闲云又是一叹,愁眉不展。
「朝事?」温总管一看凌闲云脸色,转而又问道,「跟楚桃先生有关?」
凌闲云瞪了一眼温总管,道:「老狐狸……唉,今天上朝,有奏报说,晋王听闻我国锦州大灾,表示万分同情,愿送精米十万担,以解救锦州之灾,与我国修万年之好,王上与太后认为晋王之心甚诚,已经同意与晋国修好,接受晋王的捐献。」
「楚、晋两国边境纷争已有十余年,若是两国修好,于民于朝于大人自己,都是莫大的好事。大人为何还要愁眉不展?」
「哼,晋王登位虽已有二十年,可是他耽于淫乐,不事朝政,晋国大权一向是由桓侯府、卫国公府、理政院三方共掌,数月前桓侯府裴湍身死,裴清又被骗回软禁,新桓侯裴言定又年幼无知,桓侯府大权全由裴闵氏一人独揽,她一个区区妇人,怎么能统率整个桓侯府,更何况卫国公府、理政院也未必认同她,晋国正处于内忧之患中,这个时候突然要跟我国修好,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想是他们怕内患一起,我国乘虚而入,这才急急与我国修好罢。」温总管道。
凌闲云点头道:「今日朝上,诸大臣俱是这般想法,王上与太后也是想平息边关多年纷争,才接受了晋国的捐献。」
「大人如此忧心,难道是担心晋国内患一旦平定,他们又会翻脸无情么?」
凌闲云眉一扬,道:「晋国内患一场,无论大小,必伤元气,即便是半点元气不伤,他们翻脸便翻脸,难道我楚国虎骑还能怕了他们不成。」莫看他面相文弱,可这几句话倒是说得傲然,身为楚国重臣,楚国实力他自是清楚。
温总管听到这里倒是更不明白了,道:「既如此,大人为何叹气,这事情与楚桃先生并无半点关系。」
凌闲云神色一黯,道:「晋国派来的送粮使,正是桓侯府的柳芫卿。」
「原来如此,大人尽可放心,老奴必定加派人手保护楚桃先生,其实大人也是多虑了,楚桃先生藏在府中的事情,除了府中下人和燕郎中没人知道,老奴早就吩咐过他们不可外传。」
「你这老狐狸,装什么胡涂。」凌闲云瞪了温总管一眼,眉头锁得更死,「我不是怕柳芫卿对雁君再下杀手,哼,在楚国,他敢对我的人动手,我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这位平日里表现得温儒的上卿大夫眉目里闪过一抹与之不相称的狠意,旋即又黯淡下来。
「我担心的是雁君听了消息会去找柳芫卿算帐。」当然,他更担心的是桃雁君会回去找裴清,这话自然不会说出来,可他越想越是不安,桃雁君如果一定要走,他不敢拦,可又舍不得放桃雁君走,心中有鬼,这才是他今天见了桃雁君躲之不及的原因。
「大人……」温总管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
凌闲云看了他一眼,眉尖一挑,已经有些明白温总管要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