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不晚,虞仲夜的电话就这么来了。刑鸣犹豫一下,接起手机,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虞总。”
刑鸣通常管他叫“老师”,闹脾气时就叫“虞总”,虞仲夜从这声“虞总”当中听出了一丝蔑称的意味,但也只是轻笑一声,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回来我们谈谈。”
“没想什么,也没什么好谈的。”优渥舒坦的日子过多了,他终于再次警觉起来。在自己这腔愤怒变疲之前,他挂掉了电话。
深夜的大街十分空旷,街灯光线幽暗,道旁老树枝杈纵横,如同幽居暗处的鬼魅。刑鸣一脚踩下油门。殷晓洁的再次出现乱了他的心绪,虞仲夜重回体制的消息无疑又淋油于火,乱上添乱。
他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夜归人正闯过红灯,风驰电掣地朝他驶来。待他反应过来时,天崩地裂一声响,两辆车不偏不倚地撞了个正着。
刑鸣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眼前一片模糊,一个剪影似的人影似乎在他身前晃了一下,但他完全看不清楚。很快,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醒了?”
“我??????我的眼睛??????”刑鸣分辨出是虞仲夜的声音,却还是看不清他的人,他马上有了个糟糕的念头:出车祸时自己头部受创,视神经受损了。做了核磁共振头颅检查,他的判断没错,医生说是颅内出血压迫了视神经,好在症状比较轻,只要配合治疗,就能痊愈。
虞仲夜道:“这阵子别乱跑了,我给你们台长打了电话,他同意你先在家休息。”
刑鸣此刻蒙着眼,心也似被阴霾遮蔽,全不领情地回了一句:“放心,瞎不了。”
“这个时候还逞强。”虞仲夜笑了一声,“让菲比照顾你吧,天大的委屈也搁一搁,总没你这双眼睛重要。”
这般一想,倒也有道理。刑鸣轻叹口气,何苦再跟自己较劲,有人照顾总比他自己摸瞎过要好。他由虞仲夜搀扶着,一言不发地跟着这个男人走。失明使他听觉越发灵敏,耳畔风声嘹亮,像哭声一样。
在虞宅住了几天,菲比请假回了老家,一日三餐便都由虞仲夜亲自料理。刑鸣起初还想继续闹别扭,尝了一道萝卜蛏子汤后,便决定缴械了。蛏子鲜美,萝卜清爽,平平无奇的两样食材配在一起,滋味反倒绝了。虞仲夜很懂他的胃口,或许是因为当年也没少跟刑宏一起吃饭。
“味道怎么样?”虞仲夜没怎么动筷子,见刑鸣蒙着眼尽喝汤,笑着问他。
“淡了。”刑鸣不想让对方得意,故意挑剔。
虞仲夜拿起餐桌上的盐罐,还没递到刑鸣的汤碗前,刑鸣自己听见声音,便不客气地伸出手,一把将盐罐夺了过来。他现下是个瞎子,脾气也见长了,相当不客气地说:“我自己来。”
他看不见,心里又有气,所以下手格外没轻重,大幅度地甩动了几下盐罐,浓稠的汤汁上便落了一层雪。虞仲夜也不出声制止他,只微微含笑地看着他。刑鸣又摸起汤勺,舀了一勺汤水送进嘴里。
“咳-”盐加猛了,汤水又苦又涩,呛得他直咳。
“你喝我的。”虞仲夜将自己还未动过的汤碗推至刑鸣面前。
“我不,”刑鸣仍然别别扭扭地不领情,耷拉个嘴角阴阳怪气,“虞总是什么身份?辛辛苦苦为我一个小老百姓下厨,这不全浪费了?”
“不浪费。”虞仲夜笑笑,将刑鸣那加了盐的汤碗拿到自己跟前,“这 碗我喝。”
刑鸣看不见,所以侧过头,将耳朵凑近了虞仲夜,好似怕对方言而无信,诚心诓自己。虞仲夜被这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便当真一改平日里食无声、寝无息的优雅做派,故意大声地将汤全喝完了。
他刚刚也尝过一口,这哪儿是汤啊,分明是死海的水。刑鸣没想到虞仲夜真就喝了,脱口就道:“虞老师……”
称呼又这么轻易改回来了。刑鸣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意思,不吃饭了,虎着脸生气。
虞仲夜连喝了几口清茶,漱了漱湖嘴的海水味,对刑鸣道:“我一会儿见个人,先送你回房休息。”
刑鸣被虞仲夜扶着躺到了床上,对方还很贴心,替他打开了电视,听新闻。新闻里说,最近政法整顿风暴持续席卷各大党政机关,又有一批贪官落马了,上至省部级,下至村书记,落马的原因无外乎贪污受贿与徇私枉法……刑鸣百无聊赖地听着新闻,忽然听见门铃响了,虞仲夜亲自开门迎客,紧接着便传来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竟是许苏。
刑鸣没想到,虞仲夜居然跟许苏走得挺近。他被好奇心挠了痒痒,还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楼下两个人应该进了书房,一句话也听不见了。想听却听不见,偷偷摸摸又实在不是他的作风,越想越觉生气,随意摸到个枕头就盖住了自己的脸,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又做了那个许久没做过的梦。他被困在密闭空间里,不知哪儿来的水拼了命地灌进来,一点一点地没过他的头顶。
他想喊,但发不出一丝声音,奇怪的喧声却来自四面八方。他从茫茫片黑水之中看见了一线微光,似乎是个人影,再一看,好像就是他的父亲。他那高大英俊的父亲像纸片一样很薄,然后慢慢曲起身体佝成一团,刑鸣很快辨认出来,这是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这是他死在牛岭监狱时的样子。
那剪纸似的人影渐渐缩小了,刑鸣试图挽留却无力挽留,直到那纸人儿似的父亲缩成了一张火化尸体通知书,继而又缩成了一块他心底的永痕的霉迹。
他穷尽毕生力气,哭着喊出一声:“爸爸??????”
从梦魇中醒过来,再睁开眼,世界仍是漆黑一片。摸摸枕头,湿的,刑鸣暗暗骂了自己一声:不是说好了都过去了吗?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他只能自黑暗中爬起来,下了床,又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他喊一声“虞老师”,没人回答,再喊一声“许苏”,依然没人应声。倒是过去不多久,菲比自门外进来,见刑鸣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短踅摸摸晃晃悠悠,赶忙喊道:“当心当心!要是磕了碰了,虞总肯定得责罚我!”
刑鸣听出菲比的声音,稍稍安心一些,问:“虞老师呢?他是不是跟那位许律师一起离开的?他们有没有说去干什么?”
连着问了三个问题,但菲比一问三不知,只说虞总近来很忙,在忙一件大事情。
往后几天,刑鸣再没在虞宅听见虞仲夜的声音,他好像真就被一件大事情绊住了手脚,连家都回不得了。刑鸣自己倒放宽了心,眼睛能朦朦胧胧看见一些东西了,被虞仲夜的司机接去医院复查,医生说他的伤情一日好过一日,离复明已经不远了。
刚从医院到家,母亲就打来了电话,一张嘴没关心他的眼睛,反倒说了句特别不合时宜的话:“看新闻,快看新闻,卫明落马了!”
“妈,我还看不见呢,七点半听《新闻天下》吧。”刑鸣对母亲的态度好了许多,听见仇人出事,倒不见得多么高兴,只淡淡道,“我知道,最近国家重拳“打虎”,像卫明那样的恶官,落马是迟早的事。”
“对不起,妈妈疏忽了,妈妈实在是太高兴了??????”说是高兴,可话里却明显带着哭腔,电话那头的唐婉深深吐纳,接着说下去,“卫明落马了,你爸爸的案子有希望了!”
“什么?”这下他激动了,声音也高亢起来,“什么意思?”
“那位姓许的小律师说,卫明被双规的时候主动交代了一桩旧案,曾经受上级指示陷害过你爸爸,他们让那个女的去抓他的手臂,还扒了他的裤子……”唐婉也激动得颤声不止,她口中的这个上级当年收受了廖家的贿赂,如今也是省部级的高官,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打虎”行动中选择了弃车保帅,一下惹恼了即将入狱的卫明,于是便上演了这样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可是?????可是他的一面之词有用吗?一个证人的证言属于孤证,法律规定得有其他证据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才算有效.??”刑鸣惦记父亲的案子这么些年,法言法语已是张口即来。
“许律师这会儿正在他的所里讨论为你爸申诉的事情,他说,他找到了当初那笔贿赂款的汇款记录,而且他还找到了一个新的证人,就是当年指证你父亲强奸的那个女实习生-”
“殷晓洁?怎么可能是她?”刑鸣激动得打断母亲,忽然间,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他挂掉了母亲的电话,让菲比替自己叫车,目的地就是许苏的律所。
他还是看不太清楚,只能向律所前台亮明自己主持人的身份,然后凭着眼前一线微光,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会议室。果然,除了许苏与他的律师团队,虞仲夜也在。
刑鸣始终记得傅云宪说过的话,重新再审就需要确实的证据,具体到他父亲的案子,就得当年那个所谓的受害人殷晓洁承认自己是诬告陷害,光口头承认还不管用,还得是法律意义上的有证据效力的那种承认,要出具这个书面证明,比如做个笔录,再签上名,按手印,最后提交给司法机关,才会有重新再审的可能性。
许苏看见刑鸣出现,自知再瞒他不住,便承认道:“刑主播,你父亲的案子已经有了确实证据系冤假错案,所以,所以我们已经申请启动再审程序,我叔叔说,借着“打虎”东风犯旧案,形势十分乐观。”
许苏口中的“叔叔”就是傅云宪,昔日的“刑辩第一人”说话掷地有声,他说乐观,就一定乐观。
然而刑鸣此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立在会议室门口,从长桌旁一团团模糊的人影中准确地辨认出虞仲夜,轻唤他一声“老师”,便止不住地开始落泪。
事情还不够明了吗?即便离开了体制内,虞台长的消息总比外头人灵通,自打知道卫明将被“双规”的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开始积极联系起了殷晓洁。不信千秋无定论,无论是劝,是哄,是逼,是诱,这个男人终究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