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郎一愣,断然是没想到自己也有被称作“仙君”的时候。又看那少女纤弱清秀,心下怜悯。只觉此情此景与自己初见病心时呼她“仙子”并无两样。大抵自己入道机缘中亦有此生德,真是因果自有机缘,对涂山道:“寻个安全处,将这姑娘放下先。昆仑山顶不知何等模样,怕要吓坏。”
涂山颔首,驾驭飞扇盘旋一圈,落于昆仑山脚一处坚实的巨岩之后。
裴九郎将少女抱下飞扇,嘱咐道:“你家住何处?快些避远些。”
少女怕极,紧拽裴九郎衣袖:“仙君救命之恩,婉儿不知如何报答。”
裴九郎心中挂念昆仑山顶之战,只唤她快走:“我姓裴,不是什么仙君。你些逃,莫再停留。”
那自称婉儿的少女望向昆仑之顶,怕得厉害,只喃道两句:“裴仙君……”回头三顾,终是转身依言远去。
涂山再催飞扇,继续急行,嘴上不饶:“那婉儿姑娘好生清秀,裴九郎也算是英雄救美。被唤一声仙君,可还受用?”
裴九郎耳根一烫:“快走!”
纷扬的白絮毫不留情地扑在身上,越近昆仑,宛如瀑布般的肃穆纷落,二人勉力稳住身形,往山顶疾驰。
昆仑山顶雪崩不止,黑云滚地,龙吟震鸣,似还有雷霆作响。竟也不知是上面何等撕扯,恍惚间好似炼狱光景。
待近山巅,裴九郎举头而望,只见一只巨大的兽身盘踞着在山端咆哮。那一个个数丈宽阔的镜棱密密麻麻,次第展开……那是龙鳞。
一条苍色巨龙巍然而卧,首次窥见庞然古神圣兽的裴九郎浑身几乎不能动弹,嗓子发紧得厉害,甚至发不出半点声响。
涂山自知苍龙神君什么来头,心下狂跳,浑身冻僵般战栗。他勉力驾着飞扇堪堪避过,自一侧斜峰转过,掠上天池。
那飞扇刚一掠入天池,却听一声冰面震裂的巨响。
只见深不见底的天池之中,一道黑色巨影悍然越出水面,铺天盖地的冰渣四溅开来!
涂山的飞扇被打得不断偏歪,旋转着没入漫天冰雪之中。他蓦然识得那出水的巨兽。墨鳞银须、巨爪长身,顿时周天寒彻,莽然于天地间!
“……山神烛阴!”
黑龙的额心之上,病心颀身而立,手上金蛇长鞭噼啪作响,目光绝无犹疑。
“师父……”裴九郎只觉此等威压简直要令身体爆开,“师父登阶了?”
那是杀意已定的一击。
烛龙银眸睁闭,昆仑风雪顿如旋涡搅翻。银爪震扑,嘶吼之间,两条远古巨龙猛然相撞!
金蛇鞭如一道闪电直直抽向怒挣的苍龙
狂风大作,病心浑身衣袂皆因此一触而飞掀。
烛龙翻身跃起,长尾横扫昆仑之巅,一口咬住苍龙背脊!
便只听一声震耳发聩的龙吟。
一道绯色的剑光,一道狂热的腥热的无往不利的绯色剑光,自苍龙缺失的逆鳞深处溢出。
那是陆崖的剑。
斩仙剑的绯芒自它那微不足道的伤口猛然溢出,一道剑气倏然炸开。自那苍龙腹中,竖直劈开!
苍龙的巨大身形顿时化作两半,露出那龙腹深处,陆崖执剑的手。
嗷
苍龙绝望地怒吟。声音斩断于病心收回的鞭鞣。
金蛇鞭缠着苍龙的龙脊浑个扯出,再风雪中扬起一个残虐的弧角。
苍龙怒目元睁,还维持着撕扯的动作,须发皆逆。
率先散作粉齑的,是它威风凛凛的龙角。
九重天殿前三大尊君之苍龙……
于昆仑天池。
陨落了。
0079人间
裴九郎的认知受到了史无前例的震撼挑战。
特别是,当那条刚刚在他眼前咬死了苍龙的银须巨龙一个携风带雪的甩尾,顿时幻化作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衣男子的时候。
特别是当二师爹陆崖浑身血污,自逐渐消湮的龙尸中步出,手上捏着一颗苍色内丹,一边把玩一边骂道:“这老贼看着就不好吃。”的时候。
特别是自己的师父手上还拽着血淋淋的苍龙脊骨,却两步扑进白衣男子怀里,忽然转头道:“忘了介绍了,九郎,这是你三师爹。”
的、时、侯。
他真的觉得自己不该回来。
裴九郎足足缓了四五日。
才能够接受自己的三师爹是一条龙的事实。
烛阴于昆仑,如日月之光莅于天地。万里北国一夕绿遍,江河奔流、万物解封。星辰入轨,百废复兴。他自袖中一脉春风,自极北之巅,奔向无边无垠的天地之间。
昆仑山神的冰殿位于天池之后数里,被烛阴一口龙息吹散了三十年尘埃,琼楼玉宇宛如新铸,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裴九郎端着一小碗涂山自雪山上寻来的灵果,站在西侧由冰雪铸造的寝殿之前,仔细看了看匾额上冰雕玉琢的字迹,埋头往里走去。
整个侧殿虽由冰雪铸造,却并不觉彻骨寒冷。千年蚕丝缫织的雪白轻纱清清静静拢在窗棂之上,堂中并无琐碎造作的装潢,唯有隐约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