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1 / 1)

她在前头笑了笑,没作声。

姜辛越走越觉得不对,这条路他太熟了,这十几年间在梦里走了有千百回,时而走得愉悦自在,时而走得狼狈仓惶,但多半伴着今夜这样皎洁的月光,他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

走了十几年的路,走到今天精疲力竭,慢慢使他丧失了一份逃生的欲望。他再度开口,还是平静的语调,“你故意把袖蕊掳到这里,本来就是要引我到这故地来,是不是?”

他知道了,没有惊诧,也不跑,仍跟着她走,难道真是一心要救出女儿?西屏有些纳罕,回头瞥他一眼,“没想到你也有这重情的时候,我以为你心里只看重钱。”

重情么?姜辛自己也不大了解自己,他不是没想过今日的一切会不会都是陷阱,可慢慢醒悟过来,即便逃过今日,也难有明日,因为要他命的,除了西屏,还有曹善朗。他能顺利地将她从曹善朗的房子里带走,并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曹善朗的纵容。

他给曹家敬献了半辈子的钱财,卖了半辈子的命,这会曹家终于用不着他了,于是果决弃车保帅。

到头来,他其实还是个穷光蛋。

他不禁苦笑,“我一生作恶多端,所以都报应在了儿女身上,临到头,能保住一个算一个。”

西屏不理会,在前面攒眉,好像做了坏事的人临死就免不了忏悔。不禁想到要是自己临死,与其说这些无聊的废话,还不如多与时修绊几句嘴。

“年幼的时候穷怕了。”他自顾自地说,听见身旁不远渐渐有潺湲的水声,有人走在旁边和他说话似的,轻柔平缓的女人的声音,不由得对它吐起心事来,“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机会,谁不想抓住?男人和女人还不是一样,婚姻都是委身曲附。月微在骗我,她根本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我后来明白过来,倒觉得和她亲近,我们两个都贪图富贵,又贪爱。”默姐①⒉???

西屏再度回头,厌嫌地蹙起眉,“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想替自己辩白,说你是迫于太太的压力才杀了她?”

“不是和你说。”他苦笑一下,“是和月微说,假使她听得见的话。”

他那一笑间,露出一颗虎牙,和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今晚的月亮也似乎和当年一样,西屏向上望一眼,吐出幽冷的气,“你留着那些话在阴司里和她去说好了,假使她等着你的话。”

姜辛笑着将早已垂下的匕首又抵在她腰上,却没有杀气,“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你?”

这路上几多危险西屏不是没有预料,但她习惯了在风波中度日,早麻痹了,“我不在乎生死。不过袖蕊一定是很想活命。我死了她就活不成,你想想清楚。”

他不由得朝前歪着看她一眼,“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怪胎?”

“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呀,我说了,她才是个疯子,我不过是随她。”西屏笑笑,“我们到了。”

说话间,一个浪头拍到岸边来,月色里泊着一艘不大不小的楼船,和当年那艘船很像,人也是故人。

“姜辛,终于又见面了,”雪芝和迟骋先后由那船板上走下来,迟骋手快,须臾间已将刀架在了姜辛脖子上,缴下他手里的匕首。

姜辛微微仰着脖子,像个东躲西藏许多年的逃犯,终于到这一天,反而松了口气。雪芝常在馄饨铺里看见他进出,但因为隔得远,不能清楚看见他的面目,却总是这昂首挺胸的姿态。眼下凑近了看他,他老了许多,不像是当初船上那个风流倜傥的青年。

他早该死了。她咬牙笑道:“今日就要你替我丈夫孩儿偿命!”

姜辛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只转脸看西屏,“袖蕊呢?我既然跟你来了,你就该放了袖蕊。””膜介1贰零⒈

西屏朝雪芝轻声道:“把姜袖蕊带下船来。”

不一时雪芝将袖蕊拽到岸上,见袖蕊给堵着嘴蒙着眼睛,西屏向迟骋使个眼色,迟骋一刀将袖蕊脚上捆的绳索斩断,雪芝便拽着她走向岸边的小树林里。

西屏见他们走得远了,才回头朝姜辛微笑,“老爷果然聪明,知道不能出声。”

姜辛冷笑一声,“若是给袖蕊知道是谁绑了她,她还能活命么?”

西屏同样冷笑,“老爷就是老爷,恶事做得多了,自然懂恶人的规矩。你放心,我答应你放了她就不会失言。”

那林后有条小道,姜辛记得那路,没一会又见雪芝回来,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些,同时也是认了命,毫不抵抗地给迟骋押到船上去,扭回头望西屏,“你预备怎么杀我?是一刀宰了还是丢到江里喂鱼?”

西屏不作答,只吩咐雪芝推掉船板,解了绳索,让船自由在水上飘荡。

船刚一动,就听见一阵急乱的马蹄声,迟骋竖起耳朵听,好像来的人不少,便立刻屏息凝神地循着岸上望去,远远见那些树丛里闪过些火光。

“好像是衙门的人!”

这一说,雪芝不禁慌张起来,忙要走到船头去看,却给西屏一把拉住,“别担心,他们是我引来的。”

雪芝急道:“你引衙门的人来做什么?”

西屏微笑着,扭头看一眼姜辛,“我想了想,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借刀杀人的好。众目睽睽,官府杀人,总不会再查到咱们头上。芝姨,你和迟叔叔先走,这里我来应付。”

雪芝知道她一向算无遗策,可仍不放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行,要走一起走!”

西屏仍催促他们走,“你们不走,我就洗不清嫌疑。你放心,来的八成是狸奴。”

迟骋再听了须臾,果然像是听见些时修的声音,便将架在姜辛脖子上的刀交给了她,道了声“保重”,拉着雪芝扎进水里。

那哗哗的水声慢慢平复了,狂乱的马蹄却渐近,船依然向水中缓缓行着,姜辛低眼看看脖子上的刀,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左躲右躲,终究躲不过“恶有恶报”四个字。

他刚一笑,西屏便将刀架得更紧了些,“别动。”默杰1⑵零一

“你大可不必拿刀比着我,我知道我跑不了,曹家还等着要我的命,我今日就算不死在这江里,也上不了岸。”

“生意做得这么大,到头来,还不是替他人做嫁衣。”西屏轻蔑地笑了声,“不过你不冤枉,因为你,我和我娘都没能上岸。”

她把刀慢慢朝他脖子上往下滑,滑到腰间,刀尖比着他的肚皮,“我拿着刀,不是比给你看的,是比给狸奴看的。”

扭脸朝岸上看去,一队人马业已跑到水边来,领头的正是时修。他连翻带跌地从马上跳下来,只看见船上立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中间仿佛还横着一把刀,却看不清刀尖到底是向着谁。

他觉得心马上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急向水中涉了几步,希望能看清。然而真到将要看清的地步,他又谨慎地止住了脚。

其实看得太清楚有什么必要?他只知道他要救西屏,要将她扯回岸上,要她从此过上没有仇恨的太平日子。也许她会有点不习惯,像小时候,带着抵触的情绪拿他撒性子,骂他,打他

他想着热泪盈眶,觉得她就应该是那么个有点尖锐脾气却不敢杀人放火的姑娘。他朝着船上声嘶力竭地喊:“西屏!屏儿!我来了!你不要怕!”

西屏听得心惊,这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真是陌生,却有种异样的触动,令她陡地鼻酸。

本来没什么可怕的,但她握刀的手还是抖了抖。朝岸边望去,也只看得见时修身形的轮廓,真庆幸这月色朦胧 ,使一切都只能瞧见个影,他看不见她的凶狠,她的恶毒,只当她是个软弱无依的女人,大概连她的冷静从容,他都看作是胆怯呆愣。

她想到春天重逢,也是这样,她在船上,他在岸上,他说他不擅武艺,不想箭艺精妙,一箭就将挟持她那贼人射死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