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春分的前一日,被关了近两月的杨思焕终于被放了出来,不过在数日前她已经被革去礼部侍郎一职,今上圣裁,判下三十刑棍,贬她去开封做知县。

行刑之前,陆公公亲自赶到刑部,向刑部主事道:“陛下口谕,杨大人一时糊涂,左右也有功名在身,用刑当顾体面。”

“微臣明白,明白。”

陆公公说完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被人带到刑房里,当她趴上刑凳上时,四下再无闲人。

才十杖下去,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鬓发黏在脸侧,清秀的面庞煞白一片,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响起,只见她攒眉咬牙,一声不吭。

“先等一下。”眼看着人就要晕过去,陆公公屈身蹲到杨思焕身侧,低声说道:“大人,陛下早就晓得周大人的事了。”

几近昏迷的杨思焕听到这话,周身凛然一震,竭力一把揪住陆公公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嘴唇掀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还说......”陆公公凑得更近了些,耳语了一句。

杨思焕晕晕沉沉地听罢,手才慢慢松开,嘴角渐渐扬起,脖颈一软就睡了过去。

陆公公小站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行刑的两个狱卒探过杨思焕鼻息,倒吸了一口气,实在怕把人打死,最后就象征性地来了几下。待人被抬走后,其中一个瘦高的狱卒悄悄问另外一个:“公公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瘦高狱卒道:“你难道没听到?”招手附耳,另一个会意地贴过去,听她说:“杨大人晕过去之前,嘴里念的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由我来受?’,陆公公就答:‘陛下说,他不会欠着任何人。’叫杨大人宽心。”

矮胖狱卒就笑:“君对臣下说欠?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难不成指望向天子讨人情?便是讨来,只怕也没命消受了。”

瘦高狱卒轻捶了一下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你家刘大人那点赏钱下狠力,你差点没把那孩子打死。要不是我拦着,真打死她了,咱俩都得丢饭碗。”

矮胖狱卒左顾右盼的惊道:“什么刘大人李大人的,你休得胡言。”

“得了得了。”瘦高的狱卒哂笑着轻抬沉甸甸的袖袋:“喝酒去。”

矮胖的狱卒也笑:“你还不是也一样。”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一时间甬道里、街面上充斥欢乐的气氛。

第98章 一更

思焕到了刑部不久, 周世景曾来探过一次监。杨思焕在狱中无事可干,除了吃就是睡,小脸圆润了些。

倒是周世景在家劳心劳力, 清减了许多。

那日刑部主事正隔着栅栏同杨思焕说话。

主事不明白, 礼部的金库都有专人把守, 到底如何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银子还回去。遂特地泡了壶太平猴魁来问杨思焕。

“那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 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便翻屋揭瓦也没人知晓, 就从院外将梯子横搭在院墙和屋顶之间,爬上了库房屋顶。”杨思焕啜了口茶道。

主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说话慢慢悠悠, 一面低头记录一面好奇地问:“然后呢?那么多银子,到底是怎么搬到屋顶的?”摸着下巴眯眼狐疑地说:“大人不会有同伙吧?”

又忙说:“大人不要介意下官的玩笑才是。”

虽已说了是玩笑话, 杨思焕还是被这话呛了一口,难道自己要告诉别人,当夜给她踩肩膀、托她翻墙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吗?

念及此, 她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神态, 望天描补道:“要不怎么说当时狂妄自大呢?当夜我一个人,用几个木轮做了滑车, 不知大人可知道那个?”

主事想了想:“下官曾读过《秦皇纪本》中有一话, 为‘泗水取鼎’, 绳绕木轮, 可是那种机巧?”

一时间两人相互投以欣赏的目光。杨思焕自身读书甚少, 自然比不得这些土生土长的读书人,这些动辄就能引经据典、出口便是典故出处的人, 在她眼里是会发光的。

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周世景, 忽就沉默起来,静静望着高墙的窗外, 只见树影摇曳,影影绰绰地迷糊了光线。听主事摇头啧然:“大人真乃奇人。只可惜,这机巧实在用错了地方。”

“大人教训得是。”杨思焕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只是人不由心,身不由己。”

主事颔首:“大人还年轻,此番教训引以为戒,总有出头之日。”复叹道:“不像下官,三甲末尾的品次,抬头就能望到天了。”

主事离开没多久,杨思焕倚墙小歇,听到过道里蠹蠹的脚步声,声音莫名的熟悉,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狱卒引着一个清俊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

“哥......”杨思焕听到自己唤了一声,随即上前扣住栏杆,隔着栏杆想说什么,又因狱卒来回徘徊巡视,她说不出来,只是久久地望着周世景又唤了一声:“哥.......”

周世景微微牵动嘴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摸着杨思焕的脸颊,凝眸望着这张俊秀的脸庞,竟半开玩笑道:“看样子你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他着竹叶丝纹白绸袍,外搭了件同色大氅,靠近时就可闻到淡淡的皂香。

杨思焕将手覆在正在抚她脸颊的手背上,笑道:“你是嫌我胖了吗?”

“怎么会?”周世景温声道。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虽偶尔会笑笑,但眉头总是蹙起的,故作轻松的样子。

自那夜刘氏把杨思焕的身世告诉周世景时,他便开始纠结,思忖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杨思焕,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就算告诉她,她也不会就此和杨家断绝关系的。

却是陆太傅那边,周世景不敢轻易联系。当年陆家公子陆天由和外女私通,暗结珠胎生下女儿,差点因此连累整个陆家家破人亡。

若不是杨母临危受命,冒死将襁褓中的杨思焕带出陆家,说不定陆老太傅真就将她掐死了。毕竟老太傅为了家族,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都可以逼死,更别说杨思焕这个生母不明的“罪魁祸首”了。

周世景近来暗中多方打听,也没将当年的事完全弄清,甚至思焕生父陆天由的私通对象都无从查找,当年的知情人死的死、疯的疯,线索基本都断了。

周世景只打听到原本陆天由与已故的陆将军是双生姐弟,他出生时又弱又小,小时候生病,好几次差点夭折,陆太傅便给他取了乳名,叫“陆九”,希望他能健康平安长大。

陆老太傅原配的夫郎早逝,她亲手将陆天由姐弟带大,对他们姐弟的态度与家里庶女的截然不同。

据陆家离休的老翁翁回忆,太傅对姐弟俩一向严格,另一方面也很用宠爱。既慈又严。

陆天由出事后,老太傅像变了个人,动辄发脾气责难旁人。所有人都以为当年是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外孙女,实际上杨思焕却是好好地活着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太傅有心放过那孩子,或许是陆天由的胞姐出手救下她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周世景不便冒然去和陆家摊牌。

如今陆长松的母亲,也就是陆天由的同胞姐姐不在了,再也没人可以护这个孩子了。周世景怕老太傅得知杨思焕的身份,非但不出手救她,反而想像当年一样再度对她这个“孽.根”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