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斟了一碗温水渡到她唇边,叫谢怀珠回忆起许多不好的事情,她稍稍扭过身去?,却忘记自己早不似当初灵活,挣扎无能,反而洇了些温水在?颈边绸衣,印下大片透明的痕迹,狼狈不堪。
裴玄章见她微微呛咳,拍抚她的背顺气,无奈道:“不过是怕你失水过多,韫娘以为我会?在?里面下毒?”
谢怀珠倒不怕他下毒,她委屈又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样小心眼爱记仇,谁知道你要?对我行?些什么不轨之事?”
她说他不行?,又刻意引诱他早早交代,这人丢了面子,心底不知道要?怎么记恨,可她已经做了母亲了,怎么好再像小儿一样溺到榻上?
裴玄章虽不足意,却知道她已经解了渴,临近产期,还是小心为上,当真只?是怕她口干,然而她这样以小人之心揣度,他放下帕子,伸手慢慢拭去?她唇边的水珠,指腹上的薄茧在?柔软细嫩的朱唇上往复来回,似有恋恋不舍之意,反而更为她添了些娇媚的朱色。
谢怀珠以为他想着事情走?神,一抬头却撞见他晦明难辨的神色,双目炯炯,正望着自己,疑惑道:“郎君在?想什么,别只?擦一处呀。”
“韫娘,我记得你是情愿的。”
他顿了顿,想起她牙齿啮咬他腰腹的温润柔软,语气似乎很温和:“还有力气跪起身么?”
谢怀珠目瞪口呆,她望了望钟漏,怯怯道:“我记性不好,不记得了……”
裴玄章却单臂扶起她,怜爱地吻过她眉心,柔和的语气下丝毫不掩饰渐平地而起的欲,难耐道:“韫娘,我们分别了多少时日,你有心可怜我,也不肯做到底?”
……
有人相伴的日子固然好,可等?她从榻上清清爽爽地醒来,另一侧的衾被微冷,只?有枕边的凹陷还提醒着她曾有一夜温存美?梦。
谢怀珠有些口渴,不想回忆他在?她口中的滋味,起身拢了寝衣,教人拿盏薄荷茶来漱口,可是用?膳时新拨来的女婢按照当地的饮食习惯端了一碗热过的牛乳与她,谢怀珠忍了忍,最后还是把餐食都赏给了下人。
她并不排斥这事,但第一回做,总得适应几日。
那女婢年纪尚轻,见女主人不高兴,总是有几分惶恐的,谢怀珠顿了顿道:“我偶尔还会?想吐,不喜欢牛乳的膻味,这几日不要?叫厨房拿上来……我也不大爱喝白粥,郎君或许还没来得及吩咐你们。”
“主君是交代过夫人的一些偏好,或许只?是婢子疏漏了。”
她还未嫁过人,伺候有孕的主母总是战战兢兢,这位娘子看?着似乎十分不好伺候,那双手已经足够莹白细嫩,晨起还要用玫瑰花瓣浸过的水兑了洗手药反复搓洗几次,面上犹有些嫌弃。
吃饭更加挑剔,她还从未伺候过这种娇贵的美?人,想起那位雷厉风行?的主君对这位夫人又似十分宠爱,更觉惶恐。
谢怀珠实际上倒没这么娇气,她这一月来路途颠簸,黄沙覆面,即便是蹭了后妃的份例也是有限,不如在家里安安生生待着舒坦,如今能这样已经很好,但她喉咙还有些不舒服,现在?连含块冰镇痛也不成了。
谢怀珠揉了揉面颊,声?音微哑:“郎君是何时走?的,有没有说过我可以去什么地方寻他?”
她在?的地方应当是某地城郊,房屋瓦舍仍是汉家样式,或许是裴玄章在?大同府做县令时记在?旁人名下的一处产业。
那女婢点点头:“郎君卯时一刻换了行?伍装束,见娘子还睡着,吩咐奴婢说这几日圣驾或许会?到城中暂居,四?处戒严,说是雍王有令在?先,如今官军调动?频繁,征调了许多百姓,更占了房屋,还请娘子暂且忍耐两日,郎君有事会?遣人来报。”
谢怀珠闻言变色,倏然站起身来:“皇爷要?到大同府驻跸,布政司与都指挥使司却如此劳民伤财,他们也要?……”
她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三司官吏皆为天子任命,多是亲信,即便是雍王有心,可怎么能在?皇帝来临之前如此频繁地调动?军士?
军营中偶尔走?失一些宫人不算大事,谢氏女夜半被劫,甚至不曾在?御前引起半分波动?,就?连雍王也只?是听说张贵妃身边有一两个祖籍山西?的宫人思家心切,趁夜出逃。
都指挥使杜思言小心翼翼地陪侍雍王巡视城墙,大同固若金汤,此次并未遭受瓦剌的袭击,但他仍觉头悬利剑,不敢居功。
晋商富有,做这地方大员也多少能捞些油水,只?是这一二年又是旱灾又是响马,雍王又频繁向他索要?军资,地方上的税收渐渐遮掩不住那些见不得人的账目,他深知天子的脾气,就?算不把他剥皮,头上这顶乌纱帽也戴不了了。
是以他对雍王的一些做法十分不解天高皇帝远,既然王爷有心借助外力,那么何不让人从大同府攻进来,这样昔年的旧账一笔勾销,他还能借机请求皇帝免除大同府向朝廷缴纳的税款,将这笔钱中途截下来。
雍王望着黑压压一片的卫军,唇角微微扬起:“河东不愧为兵家必争之地,人杰地灵,虽饱经战乱,却出过不知多少逐鹿中原的英雄,可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圣人诚不欺我。”
杜思言不知当如何接话,他轻声?恭维道:“王爷说的是,当年唐文皇帝便是自山西?起兵,而沙陀李唐等?国亦由太原兴起,可见此处龙气聚集,数代之间必出天子。”
从龙之功的诱惑着实不小,一旦雍王做了皇帝,他从前的旧账一笔勾销,日后更能扶摇直上,瞧瞧镇国公?府前二十几年的辉煌,就?知道将全部身家性命押上,获得的回报会?有多么丰厚。
可是如今在?位的皇帝却是位马上天子,太子监国十几年,与今上当年起兵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即便雍王已经胜券在?握,但他还是心存疑虑。
雍王却不满他这畏畏缩缩的胆量,轻笑一声?:“我闻当年河东士族以裴氏为首,可惜有些人却不大识趣,免不了身首异处的下场。”
杜思言心神一凛,裴尚书的死讯早起才传到行?宫,还未报与天子,虽说皇位之争难免会?有臣子丧命,可是他仍不免唇亡齿寒,裴氏一门的煊赫已经随着裴尚书的死而逐渐消散,即便镇国公?上书乞骸骨,日后或许会?另外过继嗣子继承公?爵,可到底还是难掩颓势。
倘若他脚踏两只?船……下场或许还不如裴玄章。
“良禽择木而栖,裴氏不知天高地厚,岂能晓得王爷的本事。”
杜思言望见西?沉的金乌,太阳将城墙照得暖融融,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他的手掌却微微出汗,心跳得一阵强似一阵,几乎要?跃出胸膛。
雍王见他对这城墙沉思,似有留恋之意,轻声?一笑,略有些不耐烦:“父皇近来圣体欠安,又一向看?重镇国公?,这件小事就?不必上呈了,吩咐膳房,预备好今日酒宴,父皇才将瓦剌驱逐出境,今夜必得大宴群臣,少不得放烟花助兴,你也该有分寸些。”
杜思言压下心底的惊悸,低声?应是,不再有迟疑:“弓箭手早已埋伏各处,单等?王爷一声?令下,想来不会?有差池。”
他从来都是守城的人,今日却要?放异族入城倒逼君父,万一不成,等?待他的便是割鼻斩耳、炸骨成灰,可一旦功成,今夜之后,天下便要?易主了。
第80章 第 80 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七月十三, 天子驾幸大同府,大宴群臣,闻裴玄章丧于流放中途, 其弟亦身死, 特命遥赐镇国公两千金, 用以置办两子丧仪。
人死债消, 裴玄章生前之罪并无定论,镇国公夫妇老年?连丧两子, 裴氏主支绝嗣,即便是君王薄情, 也不?免优容些许,虽然御宴盛大,至后半程时天子却?有?些兴致缺缺,气氛渐渐沉闷。
再英明神?武的君主也会恐惧衰老,更厌恶听?到熟悉之人的死讯,昔日打天下的旧臣不?是年?老不?能成行、陪太子太孙留守两京,就是骄傲自?大、犯了大过流放被杀, 举目望去,除了稍年?轻些的定国公与几家袭爵勋贵,多为新鲜面孔, 即便烟火满城, 亦觉萧索无味。
文臣大多希望皇帝过足了这戎马驰骋的瘾头就折返回京,不?要劳民?伤财,但天下承平日久, 武将们建功立业、博取爵位的机会少之又少,以雍王陈王为首的宗室勋贵更希望乘胜追击,能彻底消灭这些外?族才好。
雍王身着朱红常服, 他腰腹宽大,胡须浓密,更显男子魁梧英气,谈笑间颇有?皇帝当年?的风采,只是他今日饮多了酒,说话间难免醉醺醺,挥退软绵绵的舞姬,上场为天子舞剑助兴,惹得?许多支持东宫一脉的臣子不?喜。
太子不?在此处,雍王代行职责无可厚非,然而今日他言语间却?比往日跋扈更甚,似乎胸有?成竹……仿佛陛下私下答应改立东宫了一般。
“今夜欢畅,又无大哥在此,阿爹怎么不?多饮两杯?”
雍王舞毕一曲,转剑向下,单手持了剑柄叫内侍斟酒,行礼奉给天子,他年?纪虽长,却?颇有?力气,并不?气喘,笑道?:“您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还记得?陛下当年?行至太原,与臣遥望城阙,曾饮数坛,慨叹大哥病弱不?能担责,喝几杯酒、多走两步路都要喘,要儿子随您好生历练,日后才能做这天下之主,二十年?后故地重游,陛下英明如昔,众人皆醉,岂好独醒?”
此言一出,侍奉在侧的张贵妃面色便有?些难看?,雍王今夜醉得?有?些过于放肆,然而她无子嗣,这些醉话也不?是她能计较的,只能缄默,偷觑天子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