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叹了一口气,凝视她的双眼:“盈盈, 你如今想嫁给他,心疼了是不是?”
谢怀珠被母亲点破心事,颊上红意?蔓延,只?点了点头?:“阿娘,我虽然是这样想,可还?是想听一听爹娘的意?思。”
她的婚事原本是极为顺利的,然而过程却十分坎坷,成婚又和?离,现在又和?夫君的兄长搅在一起,崔氏想一想都头?痛,她握住女儿的手,低声道:“我和?你阿爹也给你选过,可是偏偏又很不好,如今你要?二嫁,那就不得不慎重?些了。”
他们夫妻两个?思想不似年轻男女开放,要?是女儿独身和?离,又厌恶裴氏骗婚举动,那谢家的财产足以养她终身,不必再和?镇国?公府扯上什么关系,但终究是有了孩子……
婚后数年未育,崔氏得到这个?女儿很是不易,没?想到女儿做了些避子的手段,怀孕却是如此顺利,不免百感交集,轻轻叹道:“你阿爹和?我晓得你有孕,何尝不想顺水推舟,可一朝被蛇咬,你要?再和?他过日子,可要?想明白了。”
如今看来怀孕是件天大的事情,不如趁着女儿腰身尚纤,抓紧操办婚事,可当初他们嫁女,也是因为陈谢两家十余年的婚约。
“女子的青春宝贵,我以为你付出了太多?情意?与时间,再要?寻一个?可心的男子不易,即便知晓裴氏允婚这事存了古怪,可还?是将你嫁了进去,其实?现在回头?想一想,就是再捱上一两年另觅佳婿又如何呢?”
因为沉没?付出的不甘与对另辟一条新路的畏惧,即便嗅到些许危险,仍不愿当机立断,只?侥幸地将希望都寄托于旁人的良心之上,何其可笑。
“就算我和?你阿爹愿意?以诚相?待,可人心善变,二郎都会为一个?农女变心,何况裴玄章,等他对你身子失了兴趣,你又生不出一个?儿子稳固根基,盈盈,你日后可怎么办?”
谢怀珠咬唇,阿娘的担忧她不是不知,女子丧夫再嫁是常事,她还?年轻,总有更多?选择,不至于因这件事就彻底一蹶不振,可她先嫁了弟弟,和?离后又嫁给他的兄长,万一日子过得仍然不顺,再想挣脱出来就难上加难。
失去丈夫权势地位的光环,她的名声只?会比现在更加难听。
“阿娘,我没?有因和?二郎的亲事怪过你们,那时要?不嫁他,也未必就是好事。”
谢怀珠想起那些对她嘘寒问暖过的男子,尽管他们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或是言语撩逗,或是刻意?讨好,也有权势欺压,可都对柔弱的她怀有相?近的心思。
但即便生活大不如前?,可她一直过得还?算平安顺遂,被母亲和?未婚夫呵护,不必自?己费力为难,在这些最令人头?痛的大事上做决断。
“阿娘不必因为我这桩婚事不顺而自?责,要?是我嫁了旁人依旧夫妻不睦,您会不会自?责,后悔错过二郎这样痴情于我的男子呢?”
崔氏望着女儿平和?的神色,她们分别只?一两个?月,可盈盈似乎已?经?从被爱人拱手相?送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我怀孕后想了很多?,阿爹官位不显,不能给裴氏什么好处,我容貌再美,也总有变作苍老妇人的那一日,或许裴元振他日后也会倾心旁人,可我现在还?是想再试一试,不想因为虚无缥缈的担忧为难当下的自?己。”
她轻轻道:“这和怀了他的骨肉没?什么关系,我不知现在允诺他来日会不会后悔,但要?是与他分离,我现在便要难过。”
裴元振没?有阿爹阿娘想象中那么坏,却也没?有外人称赞得那样好,他多?数时候沉默寡言,不愿对人倾吐心中所想,小气又记仇,被他父母教得严肃古板,相?处的时候偶尔令她觉得无聊,心中那过于强烈的情感却因压抑而有些扭曲,喜欢原始而粗俗的爱欲,甚至良好的教养皮下会生出些许傲慢自?负,以为万事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也会为他的皮囊与温柔体贴而迷失,因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而得意?,可即便明知他傲慢、自抑,甚至算计了他的亲弟弟,她也还?是不忍拒绝他。
哪怕有一日她可能会为此后悔万分。
“我的毛病也多?着呢,只?是人贵自?知,知过能改,我会慢慢改好的,至于他变得越来越坏,那是他的事,我只?是嫁给他,又不是卖给他了,等哪日相?看两厌,我回到阿爹阿娘身边就是了。”
谢怀珠觉出母亲面上的伤悲,想说几句话逗一逗她,然而她和?裴玄章嘴上斗惯了,说起话来比做少女时少了许多?矜持:“好在裴元振在银钱上从不短缺我,那时要?是再想找个?郎君消遣,我再年老,也有大笔钱钞,还?是他裴元振的夫人,照样有年轻男子前仆后继呢!”
崔氏惊愕,将女儿望了又望,养育她长大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然而见她心智成长,不复青涩害羞,却又难免痛苦。
她终是点了点头?,声音微微带了些叹息:“毕竟救过你阿爹性命,哪好真的打他,我已?经?将你父亲拦下了,只?是想瞧瞧你的意?思,咱们到前?面去罢。”
盈盈跑出来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女儿的抉择,可还?是想亲口问一问。
没?想到她经?了这么一番事,确实?看开了,却过于开放了些,崔氏到后门时将谢怀珠手中提灯拿给女使,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姓裴的知道你作如此想?”
谢怀珠艰难地点了点头?,违心替他说几句好话,道:“晓得罢……他对我一向?十分宽容,又年长许多?,不会为此事计较的。”
月余不曾归家,谢怀珠才发觉正厅添了一座水墨屏风,近乎将前?后隔断,独立成室。
父亲与人交谈的声音从屏风的另一侧传来,崔氏扶着她坐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裴玄章虽未受皮肉之苦,却知这位有些固执的泰山并非宽宥,不过是碍于他手中权柄,应对之时态度极为谦和?恭谨。
作为姻亲,谢儇对女儿这位夫兄是极为满意?的,然而今日换作翁婿,他强忍着心底的不满,问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书既然求娶我家小女,不知令尊令堂以及……府上亲眷都知道么?”
裴氏两兄弟偷天换日,做哥哥的睡了弟弟的妻子,以夫妻之名生活数月之久,要?说镇国?公夫妇全然不知,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他从前?几乎与镇国?公府不相?往来,就是担忧这位新亲家以为他们这门穷亲戚有意?攀扯,连盈盈在镇国?公府过得未必舒心顺意?。
如今想来,无论他们如何标榜自?己的清高,镇国?公夫妇始终就不满意?这个?儿媳,否则也不会瞒着她就调换了枕边人。
“父母如今都去了行在,我已?经?写?好书信,告知婚事,请他们稍加谅解。”
谢儇不肯明言,裴玄章却知他顾虑是谁,平和?道:“我留守金陵,府中只?余我一房,二郎婚后会前?往行在,于父母身前?尽孝,不会叫盈盈为难。”
“尚书前?途无量,何至于一生困于此处,小女出身乡里,莽撞轻浮,学识浅薄,又多?娇气,君家男子固然择一而终,可娶妇眼光亦高,小女固然年轻姣好,可以色侍人,也因色而衰,尚书日后登阁,即便厌烦也大可另择淑女,小女名声不佳,我与她阿母愿留她终生,也算自?在快活。”
谢儇捋了捋胡须,稍稍放缓了语气:“陈兄无子早亡,婚约早应不存,尚书正值盛年,若只?为女子容色,又或对她心存愧意?,还?请您将聘礼带回,寒舍虽穷,还?不至卖儿卖女,谢家已?不愿追究前?事,您何不看开?”
裴玄章抿了抿唇,道:“我对令爱无礼在先,难怪谢大人误解之深,家母早有为我择妻之意?,只?是我少年时气盛,必得寻一个?合意?的女子才愿结为夫妻,此志至今不改,否则也不会独身二十余载,
像是因为想起了她,谢怀珠听出了几许温柔的意?味:“您对于韫娘也太过自?谦,她并非不爱读书,只?是幼时家道中落,缺少名师,但有崔夫人的教育,就能粗通文墨,已?是难得灵秀,她年轻自?然,热情活泼,难免天真,对人不设防备,所谓轻浮,不过是待人热情,开朗宽容,她实?则细心体贴,温顺又不愚从,甚至时常开导宽慰于我,无论她生得是否漂亮,都会得人喜爱的。”
谢儇轻咳了一声。
裴玄章微微一顿,若是再细说下去,那便到两人相?处之间的隐私,他不想触怒她的父亲,更不愿将这些温情分享给旁人。
“如谢大人所言,我固然对她有愧意?,可更生出倾慕,能得她为妇已?是非分之求,倘若谢氏允婚,我必珍之爱之,岂会生出二心?”
谢怀珠还?从未听他如此细致地夸赞过自?己,头?一回听到却是他对旁人说,不免微微一笑,却正迎上母亲揶揄又有些欢喜的目光,反而气恼,低低道:“他对着我的时候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崔氏无奈,点了点她额头?,轻声责备道:“要?是日日这样夸奖你,你还?瞧得见自?己的过失?”
谢儇微微听到声响,有些不满地蹙眉,就算是非分之求,却也是求到他面前?来了,他上下打量这个?年轻而沉稳的权臣,心神微微一动。
“镇国?公仅有你们二子,必盼来日枝繁叶茂,我家数代单传,到我这里已?无男嗣,若你们婚后无子,你也心甘情愿?”
裴玄章颔首,他目光坚定,神色却柔和?:“生儿育女还?有二郎夫妇,只?要?能与她相?伴,我自?是情愿。”
谢怀珠又笑又忍不住恼,这人怎么自?从在这事上撒谎以后越发得心应手,他本来就是被借子的那个?,竟也好意?思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