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至言嘿的一笑:“恩师这一招是釜底抽薪,我倒也准备了一手烈火烹油。只不过眼下看来是用不上了。”
“……”
第79章
张衍抱着齐云天一路回了昭幽天池,遁光径直落于内府,入了小壶镜。
他一个眼神将镜灵撵了出去,把齐云天安置在榻上――此处是小壶镜中他一贯修行用的竹楼,且不说不会有人前来惊扰,更兼灵机通澈,也可稍作滋补之用。
小壶镜中不分日月,端的只看主人心意,张衍坐于榻前漫不经心一拂袖,竹窗吱呀一声被风吹开,窗外云霞灭去,只余下一天月光皎白,照入室中。齐云天仍旧昏迷着,长发散落了一榻,身上湿透的衣衫已被张衍施法干透,柔软宽大的长袖与衣摆堪堪垂落一角及地。他的面色在月色下更显病态的苍白,眉头紧皱,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张衍深知那雨的厉害,自己不过接触到一星半点,都觉得难耐,齐云天却在那雨中不知跪了多久。纵使他修为高出自己许多,纵使以秦掌门行事至多也只是给个教训,不会伤及根本,这样的责罚依旧严苛得有些过分。
齐云天会受罚,说到底都是因为擅自退位一事……若是齐云天径直说了是受他唆使,又何至于此?
张衍坐在榻前,低头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他知道齐云天的眼睫微长,偶尔垂下眼帘时,眼底便会有一点淡淡的影,此时这个人昏迷着,眼睫便看得更加清楚,哪怕闭着眼,也有种端庄。
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齐云天胸前,忽见那片青衣上竟晕开了些许殷红,不觉一惊。他拉开齐云天的衣襟,手指却猝不及防沾到了温热的湿润。张衍看了眼指尖血色,目光一沉,挑开对方束腰是丝绦,将那件宽大外袍与青白里衣一并揭开,忽地愣住。
大约是常年修习《玄泽真妙上洞功》,受水气灵机滋润的缘故,齐云天的身体健实,肤色却更白皙。一道暗红的伤口自他的左肩起,横贯了大半个胸膛,此时疤痕裂开,露出血肉,有种触目惊心的狰狞。
张衍从不知道齐云天身上还带着这样的伤口。那看起来像是旧伤了,留在一个修道之人身上已足见非比寻常。他微微抿紧唇,指尖蕴起一团水气灵机凑近那伤口,沿着裂开的疤痕一路缓慢虚抚而过。灵机唤起对方身体愈合伤口的本能,血渐渐止住,苍白的胸膛上只余一道深色的痕迹。
他放下手,松了口气的同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虽然同为男子,更何况事急从权,但张衍依旧觉得冒犯。他一贯并不在意这些,但是于齐云天,又不一样。
张衍本想起身出去唤了那镜灵找一身干净衣衫来,转头时却见那才愈合了的伤口又开始流出血来。他这一次清楚地看着那伤疤是如何缓慢裂开的,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到了伤口边缘。
因为那场雨的缘故,这个人此时浑身都是冰凉的,体温低的可怕,偏偏胸前的伤口又在发烫,像是火在烧。
他收紧手指,沉思片刻后在袖囊中翻找了一番――多亏自己出生丹鼎院,身上最不缺的便是这些丹药仙膏。他抖出一堆瓶瓶罐罐,慎重地挑选了几轮,最后从一个玉脂瓶中倒出一颗朱红的丹丸。那是周崇举大比之前特地炼来予他以防万一的辟尘丹,于镇痛疗伤有奇效。眼下齐云天这伤不知因何而起,张衍也不敢擅自用药,只得先挑了这个最万全的给他喂入口中。
手指自那色彩黯淡的唇上擦过时,像是脑海里的一根弦被牵扯了一下,心底忽地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但他并没有什么闲暇去关注这点杂念,那丹药不易化开,需得以酒相佐服下。张衍记得齐云天仿佛对酒是有几分排斥的,当下寻思了一圈,想起之前孙至言赐下的灵犀酒,于是将那一小坛子酒翻找了出来。
他揽着齐云天的肩,将他扶起来些许靠着自己,咬开酒封,将坛子抵在他唇边稍微灌了一口,耐心等着对方无意识地咽下去。他也不急着将人放回榻上,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一点灵犀酒都尽数喂了下去。
直到坛子差不多空了,他这才伸手擦去齐云天唇角的一点水渍。这一次他终是忍不住用拇指擦过那柔润的下唇,略微用力,看着那唇上起了些血色,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张衍皱起眉,他并不喜欢这种走神,然而靠近齐云天的时候,思绪仿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引。他按了按额心,缓缓将齐云天放回榻上。
药力依稀有了些作用,伤口的崩溃渐渐缓慢下来,但依旧迟迟无法愈合。齐云天身上怎么会带着这样的伤?谁能伤得了他?
张衍替他整理好衣襟,坐在榻前守着,看着滴漏里的水不动声色地涨着,时辰在不知不觉间溜了过去。
月色凉薄,落了一室幽寂,张衍默然许久,到底还是侧头看着那张脸,眉头皱得更紧。不应该的,辟尘丹与灵犀酒都是愈伤宁神的良药,按说服下后很快就能将人的神智唤回,可齐云天却迟迟没能醒来。
他握了齐云天的手腕――接触到那微凉的肌肤时,心头又是一动――缓慢渡入一点灵机查探,却只接触到一片混沌。
“被梦魇住了?”张衍微愣,不大相信齐云天这样的人会被什么困住神识。只是眼下,若再不将他心绪梳理平静,唤醒过来,怕是会有些不好。
他素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知晓了症结所在,当下也就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这枚晓梦蝶的玉茧,还是在清羽门作客时所得,不曾想这就用上了。张衍指尖捏诀,将一缕自己的神意伴着灵机融入茧中,下一刻,玉茧自内而外裂开一道缝隙,一只玉白的蝴蝶姿态缓慢地破茧而出,舒展开半透明的翅膀。
张衍闭上眼,将神识一引,晓梦蝶便无声地飞落到齐云天的额间。蝶翼翕阖了一下,忽地隐没不见。
意识开始不断下沉,四面八方俱是漆黑的,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失去实感。
能困住齐云天的,会是什么呢?
当他重新睁开眼时,自己竟是出现在了大比的十峰山间。此时天地昏沉一片,高处不断有激烈的灵光隐没,所有人都在仰头观望着那一场比斗。而他犹如一缕浮云悬空,俯瞰着这一切。
这是……大比?难道说是……
“陈师叔,承让了。”高处传来一声利落而平静的话语。
张衍也随之转头看去,还未待他分辨清楚那人影,一道惊雷忽然自云霄轰然砸落。
那是一道太过犀利太过霸道也太过势不可挡的雷霆,就像是开天辟地的利刃一下子从天而降,震耳欲聋的动静间,整个十峰都被震得抖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山崩地裂。所有人惶然起身,唯一悬于半空的张衍仍是从容的――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毕竟只是虚景,无需惊慌。
伴随着那道惊雷被一并击落的,是个面目模糊的人影。此刻地面被砸出一片深坑,泥土尽焦,那个落败下来的人也不过只余一息,胸口一片血肉模糊。
云层间几道光芒飞速降下,仿佛是旁观的洞天前来检查失败者的情况。十峰上,惊雷轰然之声砸出了短暂的一刻沉寂,下一刻又掀起波澜壮阔的哗然。
张衍却不曾把目光分给那些面目空洞的面孔,只抬起头,看向那个负手立于高处的身影。
那只修长苍白的手上,指尖还闪着未曾完全泯灭的列缺霹雳,千江万浪拥簇在那个人身边与脚下,一袭青衣被风吹得张扬傲岸。而那张年轻的脸却始终是端庄而平静的,连带着唇角稍微扬起的弧度也恰如其分。
他的骄傲尽数显露在他的从容里,他明明垂着眼,目光却又那么居高临下。
张衍让自己靠的近了些。
虽然一模一样,可却又有哪里不一样。这是他所不曾见过的齐云天,这是众人口中争先传诵却又都不曾见识过的三代辈大弟子。传言说,他曾经以一道紫霄神雷重伤世家的十大弟子首座,自己取而代之,此后三百余年,再无人敢向第一峰寻衅。
原来自己看到的,是这个人的过去。
第80章
此时世家全部洞天尽数赶向那被紫霄神雷砸出的深坑,齐云天自然也没有在高处久留,匆匆跟着落地赶去。只是张衍却能看出,齐云天这份“匆忙”又来得颇有几分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里始终不曾乱了章法。
张衍毕竟不过一缕神意,此处既然乃齐云天的记忆,那么他自然也只能随着那个青色的影子游移。
周围一张张面孔眉眼俱不清晰,神色也只能勉强分辨,显然他们并未在齐云天的记忆里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剩下震怒与骇然的躯壳。有人用力一甩袖袍,指着他大声道:“齐云天,你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恶毒手段戕害同门!我溟沧岂容你这等心狠手辣之辈?还不跪下认罪伏诛!”
齐云天任凭那只手就要戳在自己眼前,表情安然不动,心平气和地稽首:“弟子……”
“戕害同门?”极高处的云端忽地传来一声放肆的大笑,“好笑,大比斗法有所损伤本就在所难免。陈氏那小子好歹也是个元婴真人,竟然败在了化丹才两年的后辈弟子手里,你不去怪你那徒弟太弱,反到来怪我这徒孙侄儿太强?”
那声音响亮而直白,划破一天阴云晦暗,那人虽未现身,但在场的几个洞天真人却被震得不敢多言,面目再模糊,也掩不去那显而易见的慌张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