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轻牵住他的袖子的力气不大,却当真让他没法再向前一步,幼齿的声音说着模棱两可的话语:“他累了,所以要走了。”
张衍忽地有些恼火,胸膛里一直空了的某种情绪顿时燃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子纠缠下去,她什么也不懂得。他用力一挥衣袖,震开了她,而后大步走下台阶,奔入雨中。
冰冷的大雨浇在身上,视野模糊,只见满目苍青,他追寻到梨花树下,却只有一地残花凋败,空无一人。
一个名字抵在唇边,他歇斯底里地想要呼唤,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让我见见你,让我想起你……你到底,是谁啊?
“你来晚了。”女孩的声音跟着响起,口吻那样天真而伤人,“太迟了。”
张衍猛地回头,想要抓住这个奇怪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张红妆绝色的脸。女人穿着嫁衣,眉眼生艳,抿唇似是而非地笑着,开口与他说着道貌岸然的话:“我今日成道飞升,便将人间父母托付与你,待得你功德圆满,我自会接你上天一并享尽荣华极乐。”
他一把掐住那看起来细弱的脖颈,于是女人便如画皮一般枯槁了下去,被大雨打落鲜红的颜色。
心中陡然有什么发疯似地爆开,那是极怒也极恨的火。他头疼欲裂,他怒不可遏,他要让拦路的尽数死去,他要让久别的在此重逢。
可是又有什么在雨中轻声低叹。是谁?那个人还在这里吗?
张衍回身去寻,只见四野一白,荒凉无垠,风中飘散的分不清是梨花还是大雪。
“啪嗒。”
张衍被发冠掉落在地的动静惊醒,他向着身边一探,果然摸了个空。
他坐起身,看了眼法榻上空了的半边位置有些出神,抬手按过额头,竟摸到了些许冷汗。齐云天的衣物已经不见了,自己的袍子则折叠得整整齐齐搁在枕边,至于昨夜双修渡气后留下的痕迹,俱已清理干净。
张衍穿衣起身,顺手捞了被自己梦中打落到地上的发冠,简单整理好仪容后,这才出了大殿。
这座浮宫高悬于祭炼神水禁光的两山一水之上,权作日常修持所用。数载以前,神水禁光的炼化已趋于维稳,如今十载过去,一应炼材补足,法胎已孵化为完整的禁光,可自行于江河中流淌徜徉,壮大法力。
为确保这神水禁光的灵性不堕,这十载之间,他们俱是以精纯的水汽灵机补养法胎。只是他非专修水宫,所学甚杂,还得靠频繁的双修渡气,方可与齐云天气机相容。
张衍立于云头注视着下方,只见那江河之中一片澹澹波光将出未出,欲发不发,显然已是到了几近功成之时,只需再补入一到两轮生机,便可放其自由凝化。
他观望片刻,确定一切无恙后,这才循着心头那一点灵犀转往小界的另一处。这些年久久地处在一处,加之隔三差五地灵机交融,他如今与齐云天倒是冥冥之中自结下一份相通的感应。这感觉依稀类似当初坐忘莲还在之时,但细查之下,却又隐隐不同。
张衍踏着一道道水浪穿过两山之间一道水帘,霎时间明暗颠倒,如入深渊。
一片潺潺流水无声地蔓至他面前,似有接引之意,张衍对齐云天的北冥真水早已熟识,当下便随着流水直往深处而去。
幽深水域之上,唯有玉台一座,方圆不过十丈,齐云天跪坐于中央,留给他一个矜持端方的背影。
张衍久久望着那背影,依稀觉得有些熟悉,随即又为这点念头笑了笑,他二人一晃也已是那么多年过去,若还不熟悉,才是奇怪。
他无端记起了一点方才那个模糊不清的梦,梦的最后,那个名叫周幼楚的女人带着旧日的谎言来到他的面前,教人无名火起。但在那之前,自己又见到了何人,却是半点印象也不曾有了。
“最近醒来总是不见你。”张衍想了想,还是觉得梦见前妻这种事情实在不宜提起――话说回来,周幼楚与他也并无夫妻之实,算不得什么前妻――他来到齐云天身边坐下,随手捞了对方的一缕长发。
齐云天微微转头,似笑了笑,示意他看向海上:“这一点禁光再有三五日便可功成,总需守着。”
第567章
张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这片幽沉大海的极远处是一线纯粹的银白,那是大潮将起的征兆,却不足为何还在隐忍不发。
以祖师之法祭炼的神水禁光炼制中途,齐云天便自那半成的光华上斩下寸许,在这片另外辟出来的幽海之中试验四代掌门遗留的法门。此法要以北冥真水为基,是以唯有齐云天一人单独祭炼,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年他的气色总有几分虚弱。
好在此法所炼的禁光不过一滴,无需向前山那般耗费太大心力,待得此厢祭炼完毕,好生修养调息,当可转圜。
张衍牵了他的手轻轻一握:“此物当真如此要紧吗?前些年头还见你多睡一会儿,这几年你倒愈发不肯让自己休息了,总给自己找事做。”
“要紧。”齐云天轻轻呼出一口气,反握了他的手示意安心,“但我只盼永远用不到此物。”
“另一边我已是看过,想来也就在这数月间就能祭炼完毕。”张衍点头,看了他半晌,忽地一笑,“倒有些舍不得。”
齐云天沉静一笑:“人劫当前,十载蹉跎已是奢侈,渡真殿主素来通达,如何还会舍不得?”
张衍依稀听出几分揶揄,也是笑了,抬手触上那微弯的唇角:“身是溟沧渡真殿主,自然盼着赶紧大功告成,以筹备人劫诸事,但若是作为张衍……大师兄,你我仿佛还从未这般久的朝夕相对过。”
齐云天垂下眼帘,感觉着那温热的手指描过自己的唇形,最后按在唇中微陷处。
“当年不是你我分头闭关,便是奔走于门中事务,难得一聚,有时光是见上一面也来得缺三短四。”张衍摩挲着那颜色清寡的唇,专注得有些出神,“后来你我各自洞天,入主上三殿,见面的时日倒是多了,说的话却少了。我听周师侄说起,已很多年不见你像从前那样煮茶讲经了。”
齐云天笑着微微摇头:“既入主上三殿,这些消磨心气的闲情逸事还是少些为好。何况门中事务不可大意,我若怠惰,该置山门于何地?”
张衍拿他没有办法,笑叹一声:“你啊……”
“禁光若要凝成,还需北冥真水反复洗涤,这几日便有劳渡真殿主护法了。”齐云天远远看着那一动不动的潮水,轻描淡写地一笑。
张衍牵起他搭在自己膝上的手,低头吻过他的手背:“自然听候差遣。”
幽海之地不辨昼夜,张衍默默算着时辰,只见海面沉寂了足有四日,都一直无有动静。然而直到第五日,方过一刻,一直凝定静止的潮水骤然苏醒,白浪滚滚而来,砌成连天水墙,就要拍打上这片浮萍似的玉台。
齐云天冷静地审度着这片雄峰峻岭一般的浪潮,蓦地伸手一抓,像是在虚空之中擒住了某物。
张衍只觉整片幽海都震荡起来,出手稳住玉台。巨大的水墙之中似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最后随着齐云天的指点直往水下而去。
刹那间,海域自深处被彻底照亮,整座玉台就如同被拥簇在繁盛的银光之中。如此耀目的光华持续了足有数个时辰,才逐渐含蓄收敛,潮水随之粉碎,溅起浪花。整片海域仿佛是被看不见的大火烧得沸腾过一次,有什么随之蒸腾而出。待得海面重新归于平静,已是半日之后了。
齐云天摊开手,一滴玉色光华自水面缓缓浮出,流萤一般飞到他的掌上,飘然不定。
“这光虽是玄都浮水所炼,但其意悠远,倒不输那涵渊重水炼出的禁光太多。四代掌门所改之法,看来确有可取之处,可惜时间有限,只能成就这一滴,也不知威力如何?”张衍静观片刻,本想伸手一探,谁知那禁光通灵,竟是从他指缝间溜走,趁机钻入齐云天眉心窍穴之中。
齐云天按过眉心,与他解释:“若能杀伐威能,哪怕是整段光华祭炼出来,也难比涵渊重水之威,何况区区一滴?”他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吧,此间既了,你我也该去看看那完整的禁光长成到何等地步了。”
张衍颔首,与他一同离开幽海,回到先前的养水之地,分别落于两座山头上。
不过数日光景,江河之中已是明光浮动,一片璀璨,甚至无需主动出手牵引,便有部分光芒感应到齐云天的北冥真水,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