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并不意外,在一旁陪他坐下。齐云天看了眼他赤裸的上身,要将肩头的玄袍物归原主,却被张衍捉了手腕,就地摁在门框边吻住。

“不必顾虑太多,”张衍直到将他的手握出几分温度才松开,“有我在。”

齐云天淡淡地笑了,抚过他的眉骨与额头。

张衍安稳地迎接他的手指:“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

“我很想你。”

齐云天眼中似有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随即它们就被维稳成张衍所熟悉的笑意:“不过是一时闭关数十载罢了,从前比这还久的时候,也都过来了。”

“不是数十载。”张衍握了他的手抵住额头,“是四百七十五年。”

齐云天手指一抖,张衍却已有先见之明地一把握紧,不容他挣脱。

四百七十五年……原来已过去了那样久,齐云天闭上眼,自胸臆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四百七十五年前,溟沧还是那个暗流汹涌的溟沧,他还是那个带着怨恨伺机报复的齐云天,手上的血色未曾完全凉透,便已在回头间看见了最不愿在此刻看见的人。

那一刻疼痛的感觉其实从未褪去,它也将永远的留在那里,成为年少时一度头破血流的证据。

“刚才我好像是梦见你了,”张衍与他低声絮说着,也唯有对着齐云天,他才会用上那样轻缓的口吻,“从前有一段时候,也总是这样,梦见了什么,醒来便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是你来过。”

齐云天耐心地注视着他,就像很久以前注视着一个远比自己年轻,远比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样,纵容的笑意里带着留恋:“既然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觉得是我?”

张衍笑了笑,伸手抱住了他:“大师兄,当然只有你。”

原来欲望褪去以后残留下来的是这样一种东西,柔软,安详,犹有余温。它不是火焰,不会烧得人灰飞烟灭;也不是深渊,会逼得人万劫不复。那是可以被允许平庸的,一点微不足道的默契,然而许多人往往在奔赴这点默契的途中就已经精疲力竭,乃至粉身碎骨。

第560章

沿着浮游天宫外的玉砌台阶一路拾级而上,尽头处便是溟沧派三大殿所在。上三殿中以上极殿为尊,而上极殿之上,便是供奉历代掌门牌位的祖师殿所在。

孟真人落于祖师殿前,跪拜一礼:“恩师。”此处乃是关系山门道统的重地,非掌门不得入内。

少顷,殿内传来秦掌门的声音:“你来了,不必多礼。”

“恩师闭关于此已有八十一日,未知那日异像之事可有结果?”孟真人直起身,纵使持重多年,眼下也难免面露关切之色。

殿中寂静半晌,才传来一声轻叹:“为师于此坐关多日,而四代掌门的牌位却再未似当日那般生出异动。期间缘故难以推演,祖师也不曾降下半点明示。”

孟真人神色一凛,肃然道:“四代掌门德高望重,一朝牌位动摇,此事非同小可,只怕背后定有牵连山门的因果关系。恩师,如今人劫将至,莫非……”

“你是想说,此乃先贤有意示警?告诫人劫之事不可为之?”秦真人淡声道。

“此事非同寻常,弟子不敢妄言。”孟真人再拜,“一切皆由恩师决断,弟子自当追随。”

秦掌门似笑了笑,一字一句来得平静却坚决:“我辈行此破釜沉舟之事,不为私欲,不为独尊,只求换得新天,道统不衰,此心昭昭,祖师可鉴。”

“是弟子狭隘了。”孟真人正声道。

“这不怪你。”秦掌门声音和缓,“先代掌门牌位动摇之事自开派以来几乎从未有之,忽有此变,难免有所揣摩。不仅你心中多思,为师亦有疑惑,否则也不会于祖师殿闭关,推演此事。”

孟真人神色愈见郑重:“四代掌门庇护山门多年,于溟沧有大功果,可寿尽之后竟是至今不曾入道,也不知其间是何缘故。”

“昔年四代掌门为山门昌盛自愿放弃飞升,方有今日溟沧,如此良苦用心,后来之人万不敢负。”秦掌门轻声开口,“先人不为之事,我辈为之;先人不行之路,我辈踏之。不过如是而已。”

那样轻描淡写的句子却压得人肩头一沉,孟真人沉默良久,终是再次开口:“如今九还定乾桩已成,诸般准备也将就绪,敢问恩师,意在何时?”

秦掌门并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静静道:“开此大劫,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非是以修行道术便可测算。若是时候到了,万般大势皆要推波助澜;若是时候不到,纵使有再多惊变,也不可妄动。”

“是。”

雪亮的剑光自上而下,将一座雄峻险峰从中两段,无边天水滔滔而来,自断口处冲出一道浩荡江河。一时间地势动摇,群山颠覆,小界之中的景象又生变化,霞明玉映间,被斩断的险峰化作两处遥遥对峙的山头,镇住其中一道来去皆不可见尽头的江河。

张衍收了清鸿玄剑落于其中一座峰头之上,观望下方水势:“这般如何?”

――按祖师留传的祭炼之法所示,要将禁光法胎彻底炼化为神水禁光,当先需得辟出一片养水之地,固本培元,循序渐进地令其能自行补纳生机,成长壮大。他与齐云天商议之下,终是分山倒海,随着心意在览冥海界中化出一片合适的天地。

齐云天青衣带水,于他对面的山崖落定,纵观山水全貌后微微颔首:“当可为之。”说罢,他抬手一招,一点玲珑青光自他额间关窍飞出,高悬于两峰之间。

那青光乍看并不如何夺目明亮,却似有活意,脱了齐云天约束之后更生出几分想要趁机逃脱的意思,盘桓几周便奋起往上,意欲冲出这片天地。

张衍伸手一握,遥遥做了一个擒拿的手势将它抓住:“好厉害的法胎。”

这禁光法胎看似微小,不过米粒之光,却内蕴磅礴的意念,其间更有一股杀伐纵横之势。若非他得成至法洞天,法力无尽,以不修水法之身妄图掌控此物,只怕会反过来被此光吞纳。无怪乎齐云天为祭炼此物耗时弥久。

齐云天随之出手,下方江河感他心意冲天而起,化作十二条鳞爪飞扬的水龙,将那禁光法胎团团围住:“此物难驯,只怕要将其压入水中还需费一番功夫。”

张衍笑了笑:“这有何难,我来便是。”

他当即撑开法相,一时间玄气遮天,演化万千,将这两山一水之地牢牢封锁。被囚禁在半空的禁光法胎显然也感应到他的来势汹汹,在水龙结成的桎梏中拼命挣动。张衍一指化出百道剑光,侧目端详此物,料想这禁光若能如人一般言语,此刻必已是咆哮到歇斯底里。

因齐云天一早有所叮嘱,这禁光乃是至水之物,需得尽量避免沾染其他气机,是以除却水行真光与《澜云密册》上的功法以外,唯有化剑最是称手。

张衍与山崖之上的齐云天对过一眼,微微点头。后者会意,卸去对四方之水的控制,十二条水龙一瞬间化作飞瀑冲刷回江河之中,禁光法胎趁机脱困而出。

张衍在同一时间出剑,手指凌空一画,轨迹如圆,蓄势待发的剑光向着那法胎蜂拥而上,困入剑阵。剑意劈砍上那点青光的感觉极是奇特,好似被吞入无物之地,却又一抽既出,自始至终难以发力。

他眼下之敌,可谓是水又非水,有形也无形,恰如当年他祭炼清鸿玄剑需得降服那剑胎一般,需得以心力取代外力,与之争斗,再将其压下。

思及此,张衍心念一定,无数交织成网的剑光回归为一束。他纵身而起,自高处一剑将法胎贯穿。

无形的威压爆开,双方各不相让,比拼着各自的领域。禁光疯狂明灭,叫嚣着要摆脱张衍的控制,带起某种汹涌的意识想要侵占这个对手的脑颅。而张衍一剑既出,便再无退让,任凭玄袍如何鼓风翻飞,手中的剑光也岿然不动。

齐云天抬头看着张衍与禁光法胎对峙,片刻后目光重新放向那片滔滔江河。他拂袖下得山崖,落于水上。江河在一瞬间静止,再无半点波澜。

这一番对峙的结果已见分晓,他无需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