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宽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嗯?”张衍捉了他的手指,牢牢握在掌中。

齐云天脸上浮起些许不明显的血色:“此地乃是太冥祖师劈出的小界,祖师在上……”

“祖师在上,必也会成全你我。”张衍轻而易举截了他的话头,与他说笑这几句后,终是端正了神色,“你祭炼那禁光法胎耗去太多法力,还是先行调理为宜,至于接下来的琐屑,都有我与你一道,无需忧心。”

齐云天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目光仍停留在他的脸上。

张衍被他的目光注视了太久,不觉低唤了一声:“大师兄?”

齐云天抬手一点点描过他的眉骨,半晌后才低声开口:“让我再看看你。”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贯的矜持与端方,却又暗藏某种浓烈的情绪。张衍回望着他,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想起很多年前,齐云天望着自己的目光恰也是这样,平静之后隐忍着深情与温存,乍一看应如池水不波,再一念方知波澜壮阔。

“掌门真人允了你我十载,只望这十载里朝夕相对,大师兄不要看腻了才好。”他随口揶揄,伸出手去,触上齐云天微凉的脸颊。

有时想想真是啼笑皆非,凡夫俗子一世不过百岁,尚有数十载相濡以沫可言,而自己与这个人,相识相知数百载,真正这般无所顾忌的相对之时却屈指可数。还未得成洞天时,他们辗转于修行与谋算间,聚少离多;得成洞天后,虽同在上三殿主事,偏又碍于身份与时局不能随心所欲,拥抱来得仓促,连亲吻也是稍纵即逝。

“渡真殿主曾说,再过千年万年,观为兄一如初见,却不知可会腻烦?”齐云天微微笑了起来,云端盛大而明亮的天光照得他侧脸轮廓柔和。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猝不及防听到旧日的语句,连心都要浸入暖阳里去。

“自然不会。”张衍答得安然且郑重。

“那我,”齐云天轻轻抚过他的额角,那一瞬的笑意无声,“也只愿这十载之后,还能再与渡真殿主相对千年万年。”

第534章

随着外客来访,微光洞天内零落的曲声便如丝一般断了,鱼姬们纷纷潜入水底,只留亭中的老人疲倦地哼着方才的调子。

“你倒是好兴致。”萧真人半真半假地一讥,在颜真人对面坐下。

颜真人眼也不抬,仍是那副恹恹的模样,他这些年愈见苍老,整个人都透着沉沉死气:“何事?”

萧真人瞧了他半晌,终是一叹:“如今百年之内,人劫必起,各自都在忙着筹备保命的手段。连那两位都齐齐闭关祭炼杀伐真宝了,你倒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听曲。”

“与我何干?”颜真人把玩着手中的竹枝,哑声开口,“你也很闲,还有空来我这里聒噪。”

萧真人也不见怪他的无礼,只倾身凑近了些:“若无大事,你道我会来你这里聒噪?”

颜真人手上微微一顿,终于勉为其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齐云天与张衍闭关,听说是为祭炼那诸天纵合神水禁光,我瞧着只怕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至于那霍轩,也择了个好地界,请命在外修行。如今溟沧上三殿这几位,可都是无暇他顾。”萧真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何况十大弟子首座之位还握在咱们手里……你当真没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颜真人重新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竹枝,空洞地咳嗽了几声,身形有几分佝偻,“你想在人劫之前先让溟沧的天变一变?”

萧真人瞧着他颓然的模样,忽有些唏嘘:“贡真,你莫忘了,颜氏一族开辟也不过数百载,单靠一个十大弟子首座,到底难以久长。瞧你眼下这副模样,若真在人劫中有了个三长两短……”

“那都是命,认命就是。”颜真人随手将竹枝插入面前的玉瓶中。

“你……”萧真人一时无言,只得摇头,有几分怒其不争,“你洞天千年,怎地最后落得个这副心灰意冷的模样?这般好的局势在前,都不能让你多生出几分与天争命的心气吗?”

“争什么?我争了大半辈子,争到了什么?”颜真人嗤笑一声,背靠着立柱,神色忽又有些恍惚,“洞天……是啊,我都已得成洞天那么多年了。她若还在,也不知道能否入得此境?”

萧真人微微一怔,忽地收口不再言语,半晌后才道:“她若还在,必也不想见你这个样子。”

老人疲惫地摇头:“不,她是不想再见我。”

“……”萧真人深深一叹,“冤孽,当真是冤孽。”他站起身来,似无奈又似自嘲地一笑,“世家大好的前程传到我等这辈,只怕当真是无有指望了。你可知在我来时,杜氏送来消息,杜师兄只怕也无练就元胎,入得象相三重境的可能,就算过了人劫去往他界,转生故去也不过数百载之内的事情。陈师兄去后,陈氏是何模样你已是见过了,他日没了你我,萧氏颜氏又该如何在门中立足?这些年念及人劫当前,需得山门上下一心,同舟共济,可人劫之后,世家总该有世家的打算。”

“晚了,”颜真人阖上眼,“从那吕钧阳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得成洞天开始,你们就该知道,这溟沧,终有一日,再不需要什么世家与师徒一脉分庭抗礼。我那位掌门恩师不动世家,也是算准了我等气运将近,等着我们自生自灭罢了。”

萧真人深吸一口气,终是不愿继续这场谈话,转身就要散去分身化影。

“萧真人。”沙哑的声音忽地在他背后响起。

“如何?”萧真人转头,心中却知他必不可能改变心意。

颜真人浑浊的眼目中有一种与悲喜无关的情绪:“世家,是溟沧的世家。若要保住世家,便先要在人劫中保住溟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萧真人神色一凛,虽不置一词,但最后到底还是颔首认同:“韩师兄与杜师兄那里我会去说,只盼他们也能看得如你一般通透才是。”

览冥海界乃是昔年二代掌门所辟的闭关参修之所,后又引来紫清灵机养炼布置,几经打磨滋润,终于得成一片灵山秀水。小界中景象皆随法力变化,要山拔山,要海成海,可演化一切法门所需的天时地利,素来只有掌门才可入得此间。

海天之间有一座浮岛高悬,其上道宫巍然,殿宇庄肃,俱是比着浮游天宫上极殿的规制所立,以做修持调息之所。

张衍随手披了衣袍,立于偏殿外的台阶上,极目远望这片无垠界域。灵机流转刮起微凉的清风,风中掺着海浪的水汽。

他观望良久,直到海面上忽地掀起一点波澜,好似浪潮苏醒,这才踏着云阶,往正殿行去。这半载以来,他都守在偏殿护法,齐云天则在正殿清修调养,恢复祭炼禁光法胎所耗去的法力,今日得见四方海水惊动,想必是到了出关之时。倒快得教他有些意外。

正殿前,一个青色的影子端然而立。齐云天披散着长发,亦不曾着在外时锦绣繁密的法衣,只一件清简长袍加身,淡如烟云出岫。

张衍于台阶下抬头看着这样的齐云天,有些怀念他这般不以玉冠束发的模样:“大师兄调理得可好?”

“有劳渡真殿主护持,一切顺遂。”齐云天抿唇微微一笑,缓步而下,宽大的衣摆曳过台阶。

张衍借着此刻洒落的天光细看了他的脸色,见确实已是气机丰沛,精神饱足,这才安心,牵过他的手握了一握。

齐云天没有拒绝指尖的暖意,轻声开口:“教你久候了。”

“若是等你,怎样都不算久。”张衍稍稍低头,靠着他耳边发话。

齐云天轻咳一声,耳根有些发烫。

张衍见好就收,重新站直,至于他就事论事:“不知大师兄打算何时开始祭炼完整的禁光?”

齐云天掐算片刻:“再有几日便是水阴之时,那时施法,最是合宜。”说至此处,他眉头微皱,“只是那祭炼之法……”

“如何?”张衍依稀听出几分迟疑。他知此法素来只传玄水真宫主人,但他既得秦掌门允许入得此地,便也算得了特许。齐云天会有所斟酌,必还有旁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