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果然是去求秦墨白了是吗?”
一个声音自顶上传来,女人的问句清冷带笑却又暗含讽刺。
灵机波动开来的那一刻,齐云天便已知来者是谁。他抬手擦去唇边血迹,起身时依旧从容不迫,连行礼的样子亦是如常:“秦真人安好。”
“你去求他放过那张衍,是不是?”秦真人凛然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她一身水红仙裙翩然飞扬,步履从容而来,一派好整以暇。
齐云天开口时声音平静:“张师弟乃门中良才,弟子自然要向掌门师祖请示一番。”
秦玉嗤笑出声,以手掩唇:“原来如此。不曾想云天你如此爱才如命,区区一个弟子折损,竟也能叫你心痛如绞,气血难平。”
那话语不善,齐云天却依旧笑得端然,稳稳接下:“秦真人说笑了。”
“不错,不错,你这个三代辈大弟子,当得确实恰如其分。”秦玉的目光自他带血的袖袍上一扫而过,“你可知那张衍本可不必遭这一劫的?我有一徒儿心系于他,我虽与周崇举有隙,但只要他向我低个头,此事玉成,便也就尘埃落定。”
齐云天眉心微动,但仍是微笑:“云天愚昧。”
秦玉正眼将他打量了一番,笑得更深:“这本是好事,可惜偏偏多了一个你。若那张衍不肯与窈儿喜结连理,思来想去,也不想便宜了旁人,那便教他死了吧。也好让秦墨白的门人也尝尝,尝尝这等有口难言的苦楚与煎熬。他如今高高在上,我奈何不得,不过让你们这些小辈替他受着罢了。”她终于自齐云天眼中窥见了一丝变化,揪着这一点破绽轻轻地笑出声来,“你是好奇我如何能知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呵,这世间诸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秦真人今日的教诲颇有些深奥。”齐云天压着胸口伤痛,只觉得口中还残留着血气,但也不曾露出半点失态,拱手微笑,“弟子自掌门师祖处领命,还有些许事宜需要着手处理,恐得先行一步。失礼之处,还请真人见谅。”
秦玉略微点了点头,自他身边走过,花纹绵密的裙摆曳过台阶:“是啊,毕竟时日无多了。不过还能见上一面聊诉衷肠,想来也是天意慈悲。”她与齐云天错身而过时,步子一顿,复又道,“你也许是在想,凭他身上带着你给的坐忘莲,你在给他些许法宝护身,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是吧。”
齐云天挺直了脊背,拢在袖中的手指收得更紧。
“可惜啊。”秦真人的声音放得低了些,也慢了些,带着绝妙的讽刺,“就在这几日,那张衍只当自己是必死之人,连挑六川四岛二十六名世家的真传弟子,好不威风。世家眼下自然不与他计较,但若他从阵中活着出来,可就未必了。”
她说至此处,仿佛难得畅快一般笑出声来,却又且喜且悲,步步走远。
“我有故人归不得……归不得啊……”
第48章
天一殿内的高台上设了一方小案,玄水真宫的主人端坐其后,身边是数百张空白玉诏宛如鹅羽翻飞。玉蟾衔珠照亮案上一卷铺开的名册,精装细裱的米色灵契绢纸上,字迹端正的用朱砂书写着数百个名字。
计算时辰的咕咚一声铜鱼浮到了寅时,笔上朱砂已干,纸上仍缺一行。
齐云天以手支额,在这一声微小动静中睁开眼,目光虚浮地落在那些鲜红的笔迹上,又一点点明晰起来。
他沉默地审视着名册,一挥袖,那些名字便从纸上剥离而出,化作数百道红光,注入周围浮兀的玉诏里。记下名字的玉诏纷纷活了过来,飞出大殿,向着四面八方散去,一时间宛如星雨留痕。
殿中忽地就空寂了下来,唯独剩下一张未录名字的玉诏悬至齐云天面前。
他注视着那片空白,似有些出神,终究还是提笔重新在砚中蘸了蘸,饱染了朱砂的笔尖颤巍巍坠下一滴来,在空白的纸上晕出一片胭脂红泪。玉笔一下子折断在指间,齐云天一手按在纸上,一手抵在唇边低咳出声。
咳着咳着,那些血气淡了下去,眼中却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齐云天抬手拭去那些多余的痕迹,到底还是伸手抓住了那枚玉诏,若非极力克制,几乎要将它捏碎在手中。手指在唇边还未干透的血迹上擦过,一笔一画写在那符诏上,屡屡滞涩,险些难成一字。最后拇指在食指的指肚间一抹而过,划出口子,指尖血滴出,到底续完了第二个字。
张衍。
白日里与宁冲玄弈棋时,听他说起已去书那个人,告知他若他命丧阵中,来世亦会被接回他门下修道。既然宁冲玄已经去了书信,那自己也确实没有必要再画蛇添足。
只是啊只是,多么讽刺,自己千方百计想救的人,最后却被自己亲手送上催命的符诏。
手指仿佛是没有知觉一般弹出了那道符诏,齐云天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道青白的光芒飞出殿宇,飞出自己的视野,抬手搭在眼前。
轻微的破空之声传来,张衍自入定中睁眼,抬手双指一并,稳稳夹住飞来的符诏。
是该来了。
符诏虽是玉石为基,入手却不觉温润,只余冰凉之意,棱角俱是分明。他前几日一人一剑挑翻了六川四岛,成了溟沧上下风头最盛之人,之后倒也没再干什么给人添堵的事情,只专心在洞府里打磨修为,等着这道传令符诏。
洞府内未曾点光,晦暗一片,唯有虚窗外漏进一点烟云月色。张衍将符诏翻过来,看着上面端正分明地浮兀出自己的名字,略一点头,方要收入袖中,却又顿下动作又看了看。
虽则只有两个字,却可见字主人笔迹的隽永。似这等符诏,需得提笔手书,再录入玉诏,方可做传令之用。想此番破阵人选也有数百人,誊录间若有潦草之意在所难免。但这“张衍”二字,并不如何鸾翔凤翥,反倒克制而工整,一笔一画断连辗转,俱有一种端方古意。
拇指摩挲过玉面,张衍注视了半晌,这才想起门中消息――此番入阵弟子的遴选之事,乃是由三代弟子之首的齐云天全权负责。
如此说来,这字当是……倒也难怪。
不知为何,他竟在此时想起了那日齐云天携范长青做客灵页岛,于凉亭间点花烹茶的模样。自己这位大师兄,仿佛从来都是从容端庄的,却也叫人不敢小觑。
齐云天,齐云天……不曾想赴魔穴领自己出来的是他,授命范长青提携自己的是他,如今将这人人皆知去之必死的诏令传予自己的,还是他。
自己先前还道除了宁冲玄等人,可还有别的书信传来,不曾想今日“书信”便来了。
张衍只是一笑,将符诏收起。自己并非蠢顿无知之人,许多事情从来都看得通透――齐云天身为三代辈大师兄,又兼十大弟子首座,更是内定的下任掌门,其行事自然是大有深意。譬如之前入魔穴相救,其间拉拢之意不言自明;而后由范长青提携他前往三泊立功,一则表明师徒一脉的支持,二则也是试探他的才能究竟几何。若无后面那许多变故,齐云天估量了他的实力,自会有更多安排。
但如今动荡陡生,猝不及防,局面乱得不可开交,当此之时,似齐云天那等立场,弃卒保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自己的请表在前,又有几位洞天推波助澜,而齐云天在名册上将他的名字添上一笔,还可一显公正严明,不偏不倚。
思及此处,张衍点点头,抬手一道气机推开虚窗,任由清风盈袖,自有浩然之姿。
燕雀不识九天,池鱼不识汪洋,博弈之人高高在上,却也不识他张衍才是那将军一子。
“便教你们,也开开眼罢。”
破阵之日,竹节岛上弟子云集,更远处飞宫悬舟,不计其数。入阵者赴一场死局,局外人看一场热闹,世情冷暖,不过如此。
岛上山道通往至高处,早已备下替几位洞天布置的云顶华盖。张衍到得不早不晚,只是遁光甫一落地,那些窃窃私语便挡也挡不住地铺天盖地而来,赞叹有之,唏嘘有之,勉励有之,咒骂亦有之。
他一派事不关己地至那些人身边走过,找了个合适位置站好,不动声色地抬头望了眼顶上聚集的洞天门人。此时庄不凡已是领着元贞洞天的弟子先到一步,颇有几分盛气凌人,一名样貌清俊的年轻修士微笑着与他拱手行了平礼,客气有礼。张衍虽不识得此人,但观之背后跟了十数名微光洞天的弟子,便已猜到此人当是颜真人门下的洛清羽,与那庄不凡同为十大弟子之一。
打量间,天边又有一阵成群结队的遁光落至顶上,当先两人青衣白衫,竟是齐云天与宁冲玄联袂而至。庄不凡的面色似有些不善,也不敢造次,倒是洛清羽笑着上前问候两人。至于其他弟子,见齐云天到场,无有不见礼的。不仅如此,便是四面八方那些前来旁观的世家,亦有不少人人遥遥而拜。
张衍目光扫过一眼齐云天与宁冲玄,随即转向远处南荡泽的云水波澜,这样一片灵机充沛的宝地,被三名大妖占去百余年,听闻乃是因为门中一桩旧事。过去之事他从来无意深究,来日方长,目光当放在前方。
想起与桂从尧之约,他微微一笑,收了心神,八风不动地等着风起云涌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