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何出此言?”张衍得了宁冲玄传授的禁制开合之法,在门中攻打三泊深处时多留了个心眼,留在了竹节岛上,这才免过一劫。谁知后面又有妖人前来竹节岛生事,屠戮余下弟子,他虽以剑丸退敌,却不知门中一些人会如何搬弄是非。这桩桩件件,算计有之,巧合有之,但桂从尧为何会口称冤孽?
说来,桂从尧口中的那位故友,不知又是何人?
“这其间因果,那便长了,说来,还是你们溟沧百许年前的旧事。”桂从尧一摆拂尘,隐约有叹息之意,“我那位故友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许多事当年我就曾说道过他,他气得扬言要扒了我这身龟壳。如今过去许多年,再听我说起旧事,虽则不再如何暴跳如雷,却仍不曾低头说一个错字,言一个悔字。他那样的人,本就是打断了脊梁也不肯低头的……”他说至此处,目光中大有唏嘘惆怅,“唉,当真是老了,稀里糊涂与你说起这些,想来你也听得一头雾水,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张衍虽则不懂,却还是咀嚼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他性子里缺少对这些前尘旧事的兴趣,当下也只管探听自己在意的消息:“罗梦泽等人,不知打算如何与溟沧讨价还价?”
桂从尧笑着长叹一声:“张道友可知四象斩神阵?”
张衍闻得“四象斩神阵”几字,心头一凛:“竟是那等凶煞的杀阵?”
“不错。此事谁不知到底是谁牵头,但罗梦泽与那故人交情深厚,倒也不大分彼此。前几日他二人找到我,说是欲去信贵派掌门,愿两方较量一番,以决定三泊归属。他二人,并上鲤部渠岳,再加一个老夫我,恰成一‘四象斩神阵’,只待高人来破。”桂从尧摇了摇头,似无可奈何,“罗梦泽许诺,若溟沧能破此杀阵,自然送还那些溟沧弟子,且退出三泊;纵使溟沧未能破阵,两年后他们依旧可以放还人质,交还三泊。”
两年后……张衍心中计较一番,知道这罗梦泽端的是老谋深算,时局多变,再等上两年,溟沧便再难趁着水国内乱拿捏这些妖修了。
“不过,如此说来……老夫心中忽有一念,张道友可愿一听?”桂从尧不知想到了何事,目光微动。
张衍正色:“前辈但说无妨。”
桂从尧微微笑了:“横竖都要送你一桩大功德,那不若让这功德更大一些。那四象斩神阵乃是出了名的杀阵,欲破此阵,须得填入不少性命。张道友可愿自请破阵,待到入阵之后来北角寻我,斩了我项上头颅去?”
张衍不意他会出此言,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此举之妙。且不说破得阵角,斩大妖头颅是何等大的功德,若自己自请前往破那四象斩神阵,任门中有再多蜚短流长,全都能不攻自破。如今自己先于他人掌握了这等消息,那便是拿下了极关键的先机,待得回溟沧后,与周崇举好好合计一番,想来大事可成矣。
“前辈送我大功德,晚辈岂有拒绝的道理。”张衍也不觉一笑,沉声言道,“想那四象斩神阵是何等恢宏大阵,晚辈也很乐意入之一见。”
桂从尧欣慰点头:“张道友豪迈,那老夫届时便在北角恭候。你入得阵中,只管往北角来,我感应到载和气淳罩的灵机后,自会牵引于你。”
张衍颔首应下。
桂从尧比之先前,仿佛又欢喜了一些,显然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张衍与他并无太多可说,既然约定好要取他性命,那便不会失信于人。他念及自己不宜离开竹节岛太久,当下起身就要告辞。
“张道友且慢。”桂从尧忽地道,招手示意他上前,“老夫有一事不解,可否伸手与我一观?”
张衍略有些讶异,但还是上前两步,摊开了手。
桂从尧仿佛仔细验了他的手相,随即又抬手点过他的额顶与两肩,皱起眉:“怪哉怪哉?”
“何事古怪?”张衍见他抬指掐算后眉头皱得更紧,不觉一问。
“张道友今日到访时,我便觉道友气机与初见时有些区别。”桂从尧抚须沉思,“原先以为是道友修行精进之故,本也不如何在意。只现下细细看来,道友身上,竟是有一桩被斩断了的因果。”
张衍目光一肃:“敢问前辈此言何意?”
桂从尧思索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环:“道友当知,这世间因果,有借有还,有来有往,因果了却之日便如这玉环一般,得成圆满。”
“正是此理。”张衍点头。
“但我方才观张道友身上,似乎多出了一段残缺因果。这因果有头却无尾,端的古怪。”桂从尧随手将玉环碎作两半,拿起其中一块,“便似这完满玉环被斩去一半,无法偿还,便无法了结。”
张衍不觉微愣:“前辈可知是何因果?”
“人人皆有各自缘法,这我却不得而知了。”桂从尧摇摇头,显然亦是无奈,“老夫修道多年,也曾见过几桩残缺因果,皆是……天意无常,纵然吾辈修道,亦难窥破其中一角。但我观张道友,乃是颇有决心气量之人,虽不知这因果是被何人所斩断,但你只需恪守本心,任他天风海雨,都终有雨过天晴之日。”
“受教了。”张衍拱手一笑,“因果玄之又玄,断了又如何,晚辈从来不惧。”
第44章
浮游天宫内自有一派宝相庄严,百丈照壁之后隐约着一个庞大而高深的影子,外面的凛冽罡风,狂卷流云丝毫影响不到殿里半分。偌大的正殿里,左右各列四座,乃是世家与洞天几位真人,再往上,琳琅洞天的秦真人独成一座,仅次于掌门下手。
而高台顶端,星河流转,有一年轻道人怀抱拂尘端坐,素白的羽衣法袍上暗显七星八卦的纹样,长摆在他身后铺展成一片。
“先前已说了,此番议事,还是为那三泊之乱,诸位不妨各抒己见。”秦墨白半阖着眼,声音淡淡地自高处传下,“罗梦泽的书信,你们想必都已看过了。”
“那罗梦泽居然敢以我溟沧弟子为质,实在猖狂!”师徒一脉座序最末的那个少年最先瞪眼开口,只差没有跳起来,“还有那渠岳,怕是许多年不打,好了伤疤忘了疼!嘿,掌门恩师,你只管一句话,我必扒了那鲤鱼精的鳞把它捉了回来给诸位同门熬汤喝!”
为首的孟真人扶额低低地叹了口气。
世家那边眼观鼻鼻观心,俨然一副事不关己。此番三泊弟子被擒,细细算来,还是师徒一脉亏损得大些,他们只管坐观其成便是。
不过眼下,倒也不妨将这把火点得更大些。
“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此次外祸陡生,说来说去,还是前方的主事之人急功近利,这才误入了圈套。”陈真人眼也不睁,轻描淡写抛出一句意有所指的话,便不再多言。
对面的颜真人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此番前往三泊的主事之人,好巧不巧,便有他门下弟子方洪。他心下冷笑,面上却一派不动声色:“陈真人所言甚是,攘外必先安内。此番三泊,门中生出了那等勾结妖物的弟子,实在是……若不将那张衍先行处置了,只怕来日更有后患啊。”
孙真人当即就被他此言点着,就要扬声开口,被孟真人遥遥一个眼神制止。
朱真人素来喜欢紧跟颜贡真的脚步,当即也状若无意地转头询问:“颜师兄以为,该如何处置?”
颜真人装模作样叹息一声:“非是我等严苛,只是勾结妖修乃是大罪,若不严惩,恐难以服众。我仍是先前议事上的那份主张,且不说那张衍身上种种可疑行径,便是众人皆在血战之时他竟避而不出,这消极怕事之过他也得担了。更勿论,还有人证指认他屠戮同门,这……唉,可惜那些枉死弟子,未曾战死于阵前,却在这等小儿面前枉送性命。”
朱真人点点头:“正是。说来,上次议事,颜师兄所提便极有道理。那张衍,唉,便是我们不以恶意揣度,那张衍身上的嫌疑,也实在洗不清。门中如今谣言四起,蜚短流长,又正逢多事之秋,倒不如……倒不如杀鸡儆猴,处置了那张衍,叫其他人引以为戒。”
“两位师弟此言差矣。”这次开口的却是一直不曾如何作声的孟真人,“正所谓清者自清,无辜者何须担下莫须有的罪名与惩戒来自证清白?何况张衍于战时留在竹节岛,乃是那葛硕之命,让他闭关炼丹。张衍恪守本分,不贪功,不冒进,如何是消极怕事?”他声音渐沉,顿了顿,“至于所谓的张衍勾结妖修,屠戮同门,还有所谓的人证……若说人证,那宁冲玄也是人证之一,按他所言,张衍于危难时随机应变,保全竹节岛禁制,乃是立了一大功,不知是否也该循例褒奖?”
此言一出,颜、朱二人的脸色便是一僵,孙至言面露喜色地连连点头,只觉得自家大师兄果然是不言则已,一言必打其七寸。
“孟真人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对面韩真人慢条斯理地一笑,“若那张衍真的清清白白,这些流言蜚语又是从何而起?勾结妖修,屠戮同门,这罪名可不是你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啊。需知,还有那一位的先例在。如今不过是夺了那张衍真传弟子的名头,留待查看,倒也不算过分吧。”
孟至德脸色微变,但还是先以目示意孙至言且慢开口,正要驳了世家的无理取闹,却只闻高处一声冷哼传来。
“不错,勾结妖修,屠戮同门乃是大罪,这可是掌门师兄当初亲口说的。”秦真人面上带笑,只是那笑却含着锋利的冷意,她一开口,殿中一时间便无人再敢出声,“掌门师兄,小妹我倒想问上一句,百年前这等罪名是何等严惩不贷,如何到了今日,便可以靠着三言两语搬弄是非便敷衍了过去?”
“搬弄是非?倒确实是有人在一味地胡搅蛮缠搬弄是非。”孙至言听她言语不善,终是咽不下这个气,半讥半讽道。
“秦真人所言在理。”颜真人紧接上一句,“且不提主事的那几人如何,如今他们毕竟身陷敌手,已是得了教训。关键的是对这张衍,必得严厉处置才是。否则门中人心不稳,如何才能一心对敌?”
朱真人也是一并附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