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窈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只是眼眶发红,仿佛是才哭过。她见了钟穆清,却也依旧冷静自持,行礼道:“钟师兄安好,我先行一步。”

钟穆清点头目送她离去,心头却已明了了七八分――封窈一贯得秦真人喜爱,如何会入得一次临川殿便哭着出来?十有八九是因她坦明了对那丹鼎院张衍的心意,引来恩师大发雷霆。他不过片刻便收回目光,只觉得封师妹这般明知故犯,确实是有些不懂事。倘若她心系的是旁人,恩师又岂会不允?

他入得殿中,还未来得及行周全礼数,秦真人的声音便已响起:“既回来了便过来陪为师说会儿子话吧。”

秦真人的声音里似有些疲倦之意,钟穆清心里揪了一下,最后还是入得水帘之后。

秦玉阖着眼,眉头微蹙,神情犹带了些叹惋,却不似如何发过火的样子。她抬手按了按额心,轻叹一口气:“你此去如何?”

钟穆清连忙回禀:“皆已妥当。我琳琅洞天门下哪个师妹不是美玉良才,无论涌浪湖还是碧血潭,两边主事之人皆是抢着来认领。”

秦真人这才略微笑了下,钟穆清看着,觉得心下稍安。

“我琳琅洞天的面子,他们还不敢不给。”秦真人冷声开口,放下手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的一池莲花上,“三泊,三泊……我本不欲插手这三泊之战。若非这三泊旧事,大师兄岂会被那秦墨白除去弟子籍?”

钟穆清自秦真人口中冷不丁听得大师兄三字,不敢多说一句,唯有抿紧唇。

“勾结妖修,呵,好一个勾结妖修的罪名,真真是冠冕堂皇!”莲台上端坐的女人随手一挥,一池白莲花瓣尽碎,“当初他分明与我道,助他登极掌门之位,便可保大师兄无恙!哪知事后,亲手逐大师兄出了溟沧永不得归的也是他!”她咬着牙,似有股情绪哽咽再喉,“……全都是他。”

钟穆清屏息凝视,大气不敢喘一口,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生了这一双耳朵。

自家恩师口中的那位大师兄,他自然是有印象的。当年门中那场大乱,他亦经历过。只是这些年随侍在秦真人身侧,对方很少如此直言不讳地与他提及旧事,更勿论是以如此失态的模样。

方才封师妹究竟与恩师说了些什么?

钟穆清只觉得口中微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真人发作过这般火气,神色终是一点点冷却了下来,忽地道:“穆清。”

钟穆清一拱手:“弟子在。”

“可是骇着你了?”秦真人和缓了目光,向他一笑,“方才与窈儿说了几句话,忆起一些前尘旧事,不觉有感而发而已。”

“恩师哪里话。”钟穆清低头诚恳道,“弟子只望恩师诸事顺心,无所烦忧。”

秦真人若有所思地注目于自己的弟子,看着昔日少年如今也长出一派临风玉树之姿,抬手抚过他的发顶:“说来,穆清心中可有思慕之人?若有,不妨说来,师父一并替你们做主便是。”

仿佛有极锐利的锋芒在心头割了那么一下,钟穆清万幸自己此刻低着头,才终于得以平缓开口:“弟子……弟子一心向道,惟愿静心修玄,得成正果,以不负恩师厚爱。”

秦真人闻得此言,不觉一笑:“如此也好。我辈求道,虽不必做到那太上忘情,但若能不沾染情之一字,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钟穆清如鲠在喉,声音却极平静:“是,弟子受教。”

“千山不过脚下路,万险大可从头来。唯恐多情相思苦,一寸丹心任剪裁。”秦真人低声沉吟,声音自高处传来,似有些唏嘘,“窈儿既有那个心,便是周崇举门下又如何?为师自会逼他就范。总归不会叫玄水真宫那小子得意了去。”

珊瑚为柱玉为璧,云母砌阶琉璃窗,虽是一座水下洞府,却修葺得不输玄门大派的仙家洞天。此刻这座洞府外设了八八六十四重禁制法门,将内里一切灵机变动全部封锁,叫人觉察不到一丝一毫端倪。

这沉鱼渊乃是三泊千里之外一极隐秘的福地,馥郁灵机尽在水下,从不曾轻易被人窥了去,现下加之诸多禁制,更是无人能靠近。

唯有一白衣少年独坐水边,面无表情地闭眼吐纳,似在等待什么。他虽看着年轻,却自有一派出尘傲岸的风骨。

“大师兄!”遥遥地有人唤了一声,随着话语,一道遁光落地,一尾黑蟒显露出来,逶迤到了少年道人面前,“叔父和恩师可出关了吗?”

白衣少年睁开眼,并不见多少不悦,只是转头冷眼扫了眼那尾口吐人言的黑蟒。

黑蟒被他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化作人形――紫衣高冠,俨然是一派公子王孙的模样。人样虽好,不过偶尔他还是习惯原形,谁知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家大师兄最不屑这等妖修做派,险些得罪于他。

见对方老老实实化为人形,少年道人这才开口:“按恩师所言,再有半日,那摄空幡便可功成。”

“那我到来的正是时候。”原形乃是黑蟒的年轻人不觉一笑,“我与叔父已经许久未见,本还担心来迟,不能向他老人家问安。”

少年道人不曾接口,继续专心打坐。

黑蟒走近水边,眼中大有兴奋之意:“我来时见溟沧诸人攻打三泊,端的是好架势!好威风!可惜他们却不知这一招请君入瓮正需他们急功近利才能成事。叔父与恩师真是好谋算!”

他说得不觉有些心潮澎湃,但见身边同门一派无动于衷,不觉一撇嘴:“大师兄难道不替恩师高兴吗?说来你本就是那溟沧出身,莫非……”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就感觉一道极锋利的气机自耳边擦过,随即发冠摔落,披头散发好是狼狈。他赶紧一缩脖子,险些被吓回原形,知道自己又说了不妥当的话。恩师固然严厉,但亦有慈爱之时,可以与之畅所欲言。自己这位大师兄,才是无时无刻不板着一张脸,这里一处规矩,那里一处体统,根本开不得玩笑。便是恩师都被他管着,一月只得饮酒两次,自己哪里敢造次?

真是一个太冷太荒凉的梦。

那些场景无论再过多少年也历历在目,那些血色从来不曾散去过。意识被冰凉深沉的水淹没,沉溺于极黑极荒芜的地方,整个人如同被锁在万里冰封间。寒冷来带的疼痛远比刀刃更清晰,也更折磨人。

――“有趣,有趣,你心魔加身,竟也能来到我的面前?”

心魔,原来那些无可奈何的往事经年累月,已酿成心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隐隐约约间,仿佛有人在耳边絮絮低语,说的,仍是那些念及过无数次的话。他们说着大势,说着情理,说着不得不为……不错,不错,棋子其实永远也跳不出棋盘,任何人也跳不出天意这盘棋。

天意啊,天意从来高难问。

这样的无尽荒寒中,唯有手中依稀握着一点仅剩的余温――那温暖柔软而虚无,叫人怀疑是否真的拥有过。

齐云天紧闭着眼,任凭自己沉浸在深渊之中,手中是一截石青色的缂丝布料,仿佛何人衣袍的一角。

第43章

“来,且尝尝我这里的茶。”

玉床上端坐的鹤发老人怀抱拂尘,和蔼微笑,注目于对面玉椅上那突然到访的年轻人。虚窗外的红紫烟霞流光溢彩云遮雾障,乍一看叫人分不清这座洞府是在云巅还是水下。

张衍拱手一笑,承了这份好意,端起来浅呷一口。桂从尧毕竟是修行三千年的大妖,洞府里珍藏的俱非凡物,便是这茶,哪怕只是随手冲泡,亦有清香馥郁,饮之颇有滋味。初尝略有苦意,入喉而甘,肺腑中却只留香。说来他从前也不曾有什么品茶的雅兴,只是现在,也稍微肯分上那么一点心思去感受其中意趣。

“这茶我这里还有不少,总归是全留与你的。”桂从尧见他对这茶面露赞许,仍是微笑,“时日快到了,不知小友打算何时来取老夫性命?”

张衍听他说起这生死之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之色,略有些钦佩,随即讲明此番来意:“前辈虽足不出户,但应也知晓三泊之事?”

桂从尧略一点头,抚须笑道:“不错。罗梦泽与一故友日前曾来寻我,我虽足不出户,却也听他们说了个七七八八。他们炼出了那摄空幡,拘了你数百同门,还欲以此为质,与溟沧讨价还价,唉,也是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