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不再开口,只敛息凝神,定定注视着他。

见他不开发话,青泽反是浅浅阖目,垂眼笑了:“张道友,你还有第三问不曾言明。”

张衍抬着头,目光冷毅,却牙关紧咬,没有开口的意思。

“张道友,我虽得那人之形,亦有几分那人之神,但你其实从来都看得分明,我并非齐云天,不是吗?”青泽的话语愈发的轻,却又是不容忽略的提醒。

张衍的沉默终究到此为止,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无半点动容:“好。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一路引我到此……杀了你?”

青泽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我说过,这里是你的心,自然也有你的心魔。”

“心魔在何处?”

青泽转头看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海:“‘它们’便是你的心魔。张道友,你修《明道参神契》,固然得到一具金刚不坏的力道身躯,却也同样魔气入心,埋下隐忧。这一路上,你所斩杀的妖魔,便是你体内魔气暗涌所致。若不将其平息,贸然哺育天地灵机冲关破境,你便会一步踏错,入得魔道。”

张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片黑海汹涌澎湃,大浪不息:“你是坐忘莲的残影,自然也有坐忘莲所有的静心凝神之力。”

“是。”

“所以,你要我杀了你,以平魔气。”

“是。”

“为何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青泽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张衍断然开口:“回答我。”

青泽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要知道,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的。你固然可以质问于我,可是,不过影子的我,又能去问谁呢?”他抬手夹住那一道剑光,替他移到了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将我斩杀于此间,则心潮可止,魔气可平,你也可真真正正迈出那一步去。张道友,请吧。”

第384章

梦的颜色是一片漆黑,自很早以前开始,这片黑暗便已然存在,却不像现在这般沾染了血色。整个人似自极高处坠下,失去反抗与挣扎的能力,就要堕入到极深的海里去,化作泡沫一般。

齐云天睁开眼,听着天枢殿角落的滴漏传来滴答的水声,最后沉默地自榻上坐起。

他随手拿过枕边看了一半的文书,回忆着睡着前批阅的梗概,依旧不能如往日那般迅速投入。百年来,这个梦境重复了不止一遍,每每醒来,都只觉得若有所失,却又无法真正明了究竟失去了些什么。

不过,也无需太过寻根究底,只要事关溟沧的一桩桩一件件大小琐屑自己记得分明就好。

只是这一次,那种沉重得教人心生疲倦的感觉来得更加明显。他不喜欢自己处在这样模棱两可的状态下。

恍惚间抬手抚过侧脸,竟触到了一指湿润,顺着那一点水意往上,指尖停留在了泪痕未干的眼尾。

真是困惑。

齐云天静坐片刻,调息吐纳间掐指一算,倒记起门中又是一轮大比将至,一些格局总需出手调度一番。一百四十三年前,宁冲玄去位十大弟子首座,入渡真殿领右殿主一职后,陈氏便见缝插针,推了自家门下的陈枫接替首座之位――那时自己于灵穴中闭关,太易洞天尚在,自然处心积虑要被后辈筹谋尽最后一点打算。

而后数十载过去,守名宫彭真人门下弟子琴楠也随即去位,只是因守名宫于世家地位尴尬,亦算不得师徒一脉,是以并未入得上三殿。

如今替位之人,乃是杜氏与元贞洞天门下的弟子,也渐近有化丹三重境的修为,想来再有些年头,入得元婴皆不是难事。如此一来,而今十峰山之势,已非寻常化丹弟子可轻易插足搅扰的,而十大弟子之间,也再不似自己昔年那般,可以一家独大。

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齐云天召来弟子名册阅览半晌,这些年三重大劫逐一而至,各方皆是竭力培养自家门下的可塑之才,以求趁机立功,换得上乘机缘,是以化丹弟子的人数倒是比数百年前平添了足有三五倍。掂量下来。此事倒颇有文章可做,却不急于眼下。

――“昔年,溟沧、少清、玉霄三派祖师皆是自天外而来,入主九洲,立门开派,相互以为盟好,方有今日格局。三代掌门在时,三派曾共商大计,定下一约――西洲原是灵机富庶之地,却因妄动地根,就此衰败,有此前车之鉴,断不可再出此等自取灭亡之事。倘若有何门何派再欲攫取地气,则三派共诛之。”

青衣修士徐徐起身,多年以前秦掌门召他于上极殿密议的一番话语犹在耳边,这些年他没有一日不再反复考量。

――“而到了四代掌门之时,溟沧却与玉霄交恶,你以为这是为何?”

齐云天来到桌案前,案上犹自压着一枚镶金刻玉的请柬。他微微眯起眼,并不拿起。

――“听闻玉霄祖师曜汉真人曾留下玉崖一座,以做定压洲陆之物,是以无论溟沧还是少清,倘若日后想有所举动,都需仰人鼻息。四代掌门与之交恶,当断则断,乃是不愿受制于人。”

――“不仅如此。此举亦是为了提防玉霄,警醒后生晚辈,断不可亲信此派。直到恩师继位以后,因北伐妖部需借用玉崖,才主动出面和缓些许。自然,不过是颜面上的和缓。这么多年过去,妖部始终未曾尽除,更隐隐有壮大之势,这背后,自然是有人为了虚耗我溟沧山门而推波助澜,毋需我明言,你也当知谁是那罪魁祸首。”

请柬描画着玉霄周氏的家纹,齐云天不止一次见过这九星天宇纹。早年他与清辰子、周雍二人多有往来,时常小聚,关于玉霄之事,也略知一二。

――“师祖之意,弟子已然明了。方才师祖有言,共有三事事关我溟沧道统,却不知剩下两件,所为何事?”

――“我溟沧开派万载,却不过囿于一方灵机。洞天真人依凭灵穴修持,消耗甚大,何况天下入道之人源源不断,象饮一泉,蚁分一滴,纵使四海,犹有耗尽之时。盛极而衰,物极必反,自然之理。若换做是你,意欲何为?”

齐云天终是伸手拿起了那方请柬,因为太过用力,掌心留下了发白的印子。请柬是周雍传来的,想必此刻清辰子那厢也收到了同样的一份――上面话语寥寥而熟稔,大意是邀他二人三月后在返暮山一聚。

“是啊,九洲确实,太小了一些。”他轻吁出一口气,抬头时目光凝定而端然,无有半分多余情绪。

齐云天收了请柬,转而拿上几份卷宗正要往上极殿正殿而去,快要行至门口时,耳边忽有山崩地裂般的轰隆声响起,整个人被无法克制的疼痛所俘获,眼前一黑,若不是及时扶住了一旁的立柱,险些就要跪倒在地。

像是有一股力量企图挣脱出身体,激荡在每一处窍穴之间,蚕食着血肉与骨骼。这力量蛰伏了太久,安分得教人几乎就要忽略了它的存在,却在此刻以最尖锐的姿态叫嚣起来,摧枯拉朽,不死不休。

他运起《玄泽真妙上洞功》,借着精纯水息平复下那突如其来的痛楚,眼前视线渐渐清明,一颗心也随之冷定。

他站直身向着殿外观望,心中虽已有猜测,但得见龙渊大泽,不,因是九洲之上,俱是一片浩然玄气,演化千万变相。好似一瞬间,天地灵机尽数向着一处汇聚灌注,就要生出不可名状之势。不止是他,这一刻九洲所有洞天真人尽数惊觉,都一并望向那片浮于外海的东莱洲。

他企图推演一二,偏偏痛得无法凝聚心神。凭着识海里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终于隐隐回想起来,如此夺天地造化的灵机动荡,正与典籍上所载相符,乃是有人得成万古无一的至法洞天。成就至法,则与天地相通。

可是……

“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时隔多年,齐云天再次听到了那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咄咄相逼。

第385章

神垒陆洲原是太易洞天陈真人的道场所在,百许年前,陈真人不得大道,寿尽转生,此地本该改由陈氏之中几名嫡系长老主持,但因霍轩位主昼空殿右殿,虽是赘婿,也自有一份尊贵,这才将这片陆洲划归予他。